谢袄将瓷勺放下,一双杏眸凝视着周白雅,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意思,“周师叔,从我见您那可,我就一直喊您‘师叔’。”
周白雅眉心微动,他明白谢袄的言外之意了。
“或许在您眼里,馄饨店夫妻的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可在我眼里,跟着师傅、师兄一起学艺,才是平静安稳的生活。”
果然,周白雅内心一声长叹,是他小人之心了,他先入为主的认为谢袄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李四屠学艺,而李四屠不拘小节,谢袄既愿意跟着他,他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周白雅羞愧不已,“是我自作聪明了。”
“师侄,你莫怪师叔多思多想。”周白雅这次领了谢袄的称呼,“我过去收过一个徒弟,他天资不高,但为人刻苦,立身也真,我本以为他可继承我的全数衣钵。”
“奈何……”
周白雅长叹一声,“奈何他命运多舛,竟在一次除祟里……不幸亡故了。他死前,握着我的手,说‘师徒,您教我做人的道理,活在世上的本事,这等大恩大德,便是来时衔草结环,也是报不了的。但,若有来生,弟子还是希望……能做一寻常人,以报答您的恩情。’”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他虽没怪我,但我知道,他内心深处,仍是后悔了。”周白雅攥紧双手,眉目间满是痛惜后悔,“自那之后,我自己收徒,看人收徒,总是心有顾忌——万一你们因年幼不知此路艰险才贸然踏上这条不归路……”
“我们岂不是罪人!”
“……”
谢袄心神俱震,周白雅婉拒她成为李四屠的徒弟,说内心没有丁点不满是假的,但周白雅愿自揭伤疤,只为让谢袄明悟他的真心。
谢袄起身,对周白雅行了个大礼,她动作坚定,哪怕周白雅立时来扶她,也动摇不得谢袄。
谢袄一字一顿,“谢袄虽蠢笨,但也懂师叔今日所言为何,还请师叔受谢袄一礼。”
周白雅扶谢袄的动作一滞,只一瞬,他便收回手,受了谢袄一礼。周白雅看着认真给他行礼的谢袄,心中同样是一番骇浪。
亲弟子惨死,对周白雅的打击是巨大的。徒弟虽没怪他,但临终所言,终是周白雅心中横着的一道坎,他自己跨不过去,也没人能跨过来。
周白雅看着谢袄小小一只的身影,双手微颤,险些落下热泪——这点宽慰,终使他在往后的路上,能再进一步。
周白雅此生不会释怀,他会背负这个属于他的包袱,走到人生的最后。
若有来世……
周白雅扶起行完大礼的谢袄,望天,一只新燕自檐下起飞,快速略过周白雅的视野,飞向湛蓝的天空。
街市人来人往,谢袄的一礼不过滴水汇入海洋,不过几息,便没人在意这一对好似父女的人儿。
馄饨店老板生意火热,转了一轮,才把周白雅的第二碗端了上来,“客官,请慢用。”
这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汉子很快转过身去,到他妻子的身旁忙东忙西,等他忙完一阵,周白雅将钱拍在桌上,带着谢袄走了,老板才又回到这个桌边来。
桌上留了一块碎银子和十几个铜板,老板心里咯噔一下,“客官。”
老板本想说你钱落这儿了,可看到周围正吃馄饨的客人,心思一转,趁无人看见时收了起来,才大声扯着嗓子喊,“那位带着丫头的客官,三碗馄饨十五铜板。”
“客官!”
人海里,身材魁梧的周白雅抱着谢袄,挥挥手走了。
老板嘀咕一声“奇怪”,走回馄饨台跟妻子小声把事一说。
“怪事,那桌客官留了碎银子,这颠起来有一两了吧。”老板小声对妻子说,“别是故意把钱落这儿,好找理由砸我们的店。”
“他敢。”老板娘性子爽直,当即把切肉的刀举起来,“他要是好心接济我们夫妻,我们收着,将来他再来,我们不收钱就是了。他要是存心滋事,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敢来砸场子,我们就告他,光脚不怕穿鞋的,豁出去就是一条命。”
“何至于此。”老板咽了口口水,“我看他带着个女娃,也是个做父亲的人,不至于不至于。”
老板娘翻丈夫一个白眼,“不是你说他来闹事怎么办吗?我给你说了最坏的情况,你又说不至于,诶,当家的,你到底要我怎样!”
“不怎样不怎样。”老板深知自家婆娘的厉害,赶忙投降,“我们继续做事,今天给丫丫买糖葫芦,她昨天就念着呢。”
“废话。”老板娘捣鼓自己的事,“你女儿的事还不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放在心上。”老板擦了擦汗,把钱小心收了起来,这笔钱可不能给旁人看到,不然又是一番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