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问他,”我回答道。
“好吧,把窗帘拉上,纳莉,”她说,“把茶送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离开了客厅。雷古勒斯先生随便问我那人是谁。
“是太太想不到的人,”我回答道。“就是那个里德尔——你还记得他吧,先生,他从前住在欧肖家里。”
“什么!那个巫师、那个怪胎!?”他嚷道。“为什么不早对凯瑟琳说了呢?”
“嘘!你可不能拿这些名字来称呼他呀,东家,”我说道。“让她听到了可要老大不高兴的。他出走了之后,她几乎心都快碎了。我猜他这次回来,会叫她高兴得就像碰上了大喜事呢。”
林敦先生走到了屋子那一边的窗口,望下去就是院子。他打开窗子,探身出去。我猜想他们两个就在窗子底下,因为他立即叫喊道:
“别站在那里,亲爱的!如果是什么有关系的人,带他进来吧。”
接着我就听到弹开门闩的一声响,凯瑟琳飞似地奔上了楼,气都喘不过来,兴奋得发了狂,连快乐都没法表示了——可不,看她脸上那副神情,你还道是有什么天大的灾祸临头了呢。
“噢,雷尔!”她气喘吁吁地说道,张开双臂扑在他的脖子上。“噢,雷尔呀,亲爱的!汤姆回来啦——他回来啦!”
“得了,”她的丈夫赌气说道,“可别为了这么回事把我勒死吧!我从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了不起的活宝。也用不到兴奋得发了狂呀!”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她回答道,把她那强烈的欢乐稍稍压下一些。“可是,为了我的缘故,你们俩现在得做个朋友。我叫他上来好不好?”
“这儿?”他说道,“到客厅里来吗?”
“不是这儿又是哪儿呢?”她问。
看得出,他有点儿气恼了,他接口说:厨房是更相宜的接待他的地方。
凯瑟琳看了他一眼,那表情真好玩儿——是又气又好笑,为了他自有那一套讲究。
“不,”她停了一下说道;“我不能在厨房里坐。纳莉,这里放两张桌子吧,一张给你的东家和贝拉小姐坐,他们是上等人;另一张是汤姆和我坐的,这两人比上等人低了一等。这样你该满意了吧,亲爱的?还是我必须另找个地方生起火来?如果是这样,请吩咐吧。我要奔下去拉住我的客人啦。我只怕这样叫人开心的事儿不是真的!”
她又要一阵风地奔出去,可是雷古勒斯把她抓住了。
“你去叫他上来,”他跟我说道;“凯瑟琳,你呢,尽管高兴,可不要给人笑话。这一家大小不一定要看到你把一个消失的怪胎——野种——当作兄弟般欢迎。”
我走下楼去,看见汤姆在门廊下面等候着,他分明已预料到要把他请进去,所以也不多费一句话,跟了我就走。我把他领到了主人和女主人跟前。只见他们夫妇俩涨红了脸儿,分明已经争论过一场了。但是当客人出现在门口时,那女主人脸上的红光又透露出另一种情绪。她跳向前去,把他的双手都握住了,引着他来到林敦跟前,于是不管林敦愿意不愿意,把他的双手抓过来,硬是塞进了对方手里。
这会儿,有炉火和烛光照耀得通亮,叫我比先前更惊奇了,我看清楚汤姆确实长大了,与十年前老恩肖收养他时大变的模样。他已长大成人,又高又瘦。他站得笔挺,相貌英俊,也很优雅,看起来比林敦先生成熟得多。那是一张有才智的脸,只是比从前看起来更加阴郁,也更神秘了。在那深深笼罩着阴影的面庞和充满着红色火焰的眼睛里,邪恶潜伏着,不过被很好地掩饰了。
东家的惊讶跟我一样,也许超过了我,一时里他不知道该怎样招呼他所谓的“野种”才好。汤姆松开了他们握着的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
“坐下吧,先生,”雷古勒斯终于说话了。“林敦夫人回想起从前的时光,要我热诚地招待你;当然,有什么讨她喜欢的事儿,总是叫我很乐意的。”
“当然……”汤姆的视线扫过我们所有人,“……我很乐意在这儿逗留一两个钟头。”
他在凯瑟琳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了;她呢,盯着他看,好像生怕她把眼光挪动一下,他就会不见似的。他却不大抬起眼睛来望她,只消偶尔很快地对她瞥一两眼就够了。可是每一回他把眼光收回的时候,就从她的眸子里汲取了毫不掩饰的喜悦,而且一回比一回更有信心。他们两个完全沉醉在共同的快乐中,再感不到什么窘迫了。
雷古勒斯先生可不同了,看他好不气恼,脸色发了白;等到他的太太站起来,走过地毯,重又抓住了汤姆的双手,笑得忘了形,这时候,他那种情绪就达到了顶点。
“到明天,我会当作是做了一场梦呢,”她嚷道。“我将会不相信我又一次看到了你,接触到了你,又一次跟你谈过话。可是,狠心的汤姆!你就不配受到这番欢迎。一去就是七年,杳无音信,从来不想到我!一封信也没写过!”
“比你想到我,还稍许好些吧,”他说。“我听说你结婚了,凯瑟琳。”
凯瑟琳的表情忽然变得尴尬,她低头不语。
“凯瑟琳,如果我们不想等茶冷了再喝,那么请到桌子边来吧,”林敦打断了他们的话说道,极力想保持平时说话的声调和相当的礼貌。“不管汤姆先生今天在哪里过夜,他得走一段远路呢;再说,我渴了。”
画面再次变幻了。
汤姆——往后我得称呼里德尔先生了——起初并没有经常来画眉田庄来做客访问,他似乎在试探主人对于他闯进来究竟能容忍到什么程度。凯瑟琳也认为在接待他的时候不要把心里的喜悦一齐显露出来,这样稳妥一些。他就这样逐步地建立起了来这里做客的权利。
他从小就沉默寡言,这种突出的性格现在仍然没有改变多少,因此也就看不到他有什么哭啊笑啊的种种表现。东家的不安总算暂时平息下来,而事情的发展又把他的不安在一个时期里引导到另一方面去了。
——那意想不到的新的烦恼来自贝拉特里克斯·林敦。那时候,她已是二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一举一动还不脱稚气,感情强烈——恼怒时脾气也强烈。不幸的是,她对于那个被容忍的客人突然感到了不可抑制的爱慕,哦,你能想象吗?她被里德尔先生迷住了。是的,虽然里德尔先生在长大后外貌谈吐都与年幼时大不相同,但产生感情的是她还是让我感到匪夷所思。
雷古勒斯也没想到她竟然荒唐到看中了这么一个人,不由得吓坏了。万一他日后没有男嗣继承人,那么画眉田庄的这份财产便有可能落到汤姆的手里;他似乎已经看透了汤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变了,本性却并没有变……
一想到要把姐姐贝拉送到他手中去过日子,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要是让他知道了她这一番钟情原是一厢情愿,她看上的对象并没有拿同样的情意来回报她,那他更要坐立不安了。他不知道底细,所以一发现有这回事,便怪在汤姆头上,以为是他有意勾引——毕竟,汤姆有一种奇特的能力,或许只要他想,他就会立刻变得非常迷人,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他所倾倒。
再后来……凯瑟琳和汤姆大吵了一架,病情加重了,还被查出来患上了脑膜炎,而贝拉和汤姆私奔了。正如林敦先生所担忧的那样,她遭到了里德尔先生的折磨,他对她没有一丝温情,或许在某一年的时候客死他乡也不得而知……一次她来信,说是被指认为杀死亨德莱夫妇的凶手,被关进了监狱,在那之后就再无消息了——当然,她也没有给里德尔留下一儿半女。
……
画面又切换了。
我跟着纳莉站在画眉田庄的客厅。墙上的挂历显示现在是1784年,距离汤姆从霍格沃茨回来已经过去三年了。
雷古勒斯·林敦并不在庄子里,纳莉对其他的佣人谎称夫人要吃橘子,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然后走上楼。我也跟着她上楼。
林敦夫人怀孕了,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袍子,披一条轻薄的肩巾,像往常一般,独坐在向外伸出的开着的窗子边。她那一头浓密的长发,在她刚生病的时期,有一部分盘到后头去了,现在她顺着那发丝的天然鬈曲,随随便便编成了两条辫子,从她的鬓角边挂到了脖子上。脑膜炎的折磨让她显得消瘦,但是她此刻十分平静,显出一种不是人间所有的美。
她那对本来炯炯闪亮的眸子,现在蒙上了一层迷梦般凄楚的温柔,你只觉得她不再在注视她身边的事物,而似乎老是在凝视着远方,那遥遥的远方——你也许可以说,她那视线落到了人世之外呢。
她那苍白的脸色、憔悴的模样已经消失了,她的肌肤现在似乎逐渐变得圆润了。她的心境让她流露出一种异常的神态,叫人看了不由得痛心地想起她得这场病的缘故,同时又格外地惹人怜惜……我明白,尽管眼前她正在逐渐复元,她那种茫茫然的神态,却已打上了命运的烙印,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香消玉殒只是时间问题。
她面前的窗台上有一本书打开着,偶尔吹来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把书页翻动着。
吉牟屯礼拜堂的钟声还在敲着;那涨了水的小溪舒畅地流过山谷,传来了悦耳的淙淙声。那可以算得一种过渡性的可爱的音乐,因为一到夏天,树叶浓密,发出一片低语般的沙沙声,便要淹没田庄附近的溪流声了。在呼啸山庄,在解冻或是久雨之后,逢到无风的日子,就总能听到那淙淙的流水声。
这会儿,凯瑟琳在倾听着,心里想的正是呼啸山庄——那是说,假使她是说得上在听,或是在想的话。可是她的双眼只管茫然地向远方望着,看来她分明没有意识到存在于世上的任何物质性的东西,不管是凭她的耳朵还是凭她的眼睛。
“有你的一封信,林敦太太,”纳莉说道,把信轻轻地塞进她那搁在膝上的一只手里。“你得马上就读,因为在等回音呢。我要不要打开封印?”
“好吧,”她回答道,她的眼光并没有挪动一下。
纳莉拆开了信,羊皮纸写成的信很短, “现在,你读吧。”
她把手抽回去,信掉下来了,她也不管。纳莉把信捡起来,重又放在她膝上,站在那儿等候她低垂下眼光来看一看,但是好久不见她有一点动静,她终于又开口了:
“得我来念吗,太太?是里德尔先生写来的信呀。”
她吃了一惊,有一丝困惑的回忆闪过她的脸上,还透露出一种神情:竭力想把自己的意识理出个头绪来。她拿起信纸,好像在念信;等她看到署名时,她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发觉她还是没有领会信里的意思。我向她讨一个回音,她却只是指着署名,急切地望着我,带着一种哀怨而焦急的询问的神气。
“他想见见你呀,”我说,猜出她需要有人给她解释一下。“这时候他正在花园里,急于想知道我会给他带去一个什么样回音呢。”
正这么说着,我瞧见底下照耀着阳光的草坪上,躺着一条大狗,它竖起了两耳,像是要吠叫的样子,接着却又把耳朵贴伏下去,摇一摇尾巴,算是宣告有什么人走近来了,而那个人它并不认为是陌生人。
凯瑟琳向前探身,屏住气息,用心倾听。一会儿只听得有脚步声穿过走道。看到大门洞开着,他怎么也没法不跨进宅子来。
凯瑟琳焦灼不安地只是望着房门口。他并没有一下子就撞着她的卧房。她向纳莉做手势,要她去接他进来;可是她还没走到房门口,他已经找到了。他迈开一两个大步,就来到凯瑟琳的身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了。
纳莉将退了出去,并将门关上。现在室内只剩下汤姆和凯瑟琳两人,以及我这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幽灵。
约莫有五分钟光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搂住她不放。在那一段时间里,他接连吻着她,次数或许比他过去一生中所吻过的次数还要多。
当然,是凯瑟琳第一个先吻他。
汤姆心痛得简直没法正对着她的脸看。他一眼看到她,就千真万确地知道,她这病是好不了了——没有指望了——她是难逃一死了。
“凯瑟琳。”他用看似平静的嗓音呼唤着他爱人的名字,但是表情却显出了绝望。他端详着她的面庞,眼睛一眨也不眨,我以为他要流泪——谁知他的两眼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却并不溶于水,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又怎么啦?”凯瑟琳说,向后靠去,顿时眉心紧皱,来回报他的盯视。她的脾气就是跟着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转的风标罢了。“你和雷古勒斯两个把我的心都揉碎了,汤姆!而你们两个又都为了这事儿到我跟前来诉苦,好像该得到怜悯的人倒是你们!我可不怜悯你,我才不呢。你害死了我——日子可就好过了,我想。你是多么坚强呀!我死了之后你准备再活多少年哪?”
汤姆跪下一条腿,搂着她。他想站起身来,可是她扯住了他的头发,不让他起立。
“我但愿我能一直揪住你,”她辛酸地接着说,“直到我死了为止!我可不管你受着什么样的罪。我才不管你受的罪呢。为什么你就不该受罪呢。我是在受罪呀!你会把我忘掉吗?将来我埋在泥土里之后,你还会快乐吗?二十年之后,你会这么说吗?——‘那就是凯瑟琳·恩肖的坟墓啊。从前我爱过她,我失去了她心都碎了。但这都是过去的事啦。这以后我又爱过不少人。如今我的孩子,比从前的她,对于我更亲呢。’——你会说这些话吗,汤姆?”
“不要把我折磨得像你一样疯吧!”他皱起眉,神色苦楚。
这两人,在冷眼旁观的人看来,构成了奇怪又可怕的景象。凯瑟琳大可以把天堂看作对于她是一块流放的异域,除非她丢下她在尘世的□□时,也抛弃了她那在尘世的性格。只见她这时容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两眼闪闪发光,露出一副狂野的、要报仇雪恨的神气。
她的伴侣呢,他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另一只手轻柔地搂住她的臂膀。
“难道你有恶魔附在身上吗?”他蛮横地说下去道,“在你临死之前还说这些话?你不想一想,你这些话句句都要像烙印般印在我的记忆里,一旦你抛下我之后,这几句话在我的脑子里会扎得更深,直到永恒。你是安息了,我却还要继续受着地狱般的折磨!”
“我是再不会得到安息了,”凯瑟琳有些抽咽地说,这时她只觉得一阵子难过;情绪上的剧烈冲动,使她的心怦怦乱跳得厉害,胸脯起伏不停。她不再把话说下去,等到这一阵发作过了之后,才接着说道,语气已缓和了些:
“我并不要你忍受比我还大的痛苦,汤姆。我只愿我们俩永不分离;若是我有什么话使你往后感到痛心,要知道我在地下也感到同样的痛苦呢;那你就为了我的缘故,原谅我吧!你一生中从没伤害过我吗?那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为什么要七年都不回来?为什么不用你的猫头鹰给我带一封信?不行,要是你把一股怒气憋在心里,那日后回忆起来,比我那尖刻的话可还糟。你肯过来吗?来吧!”
汤姆走到她的椅子背后,俯下身去,但并不太低,不让她看到他的脸儿——他的脸色这时激动得像纸一样苍白。她回过头来瞧他。他可不肯让她瞧见。他一下子转过身去,走向壁炉,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一言不发。
凯瑟琳猜疑地用眼光跟着他。每一个动作在她心里都唤醒一股新的情绪。停了一阵,她盯着他看了半天之后,她又开口了,带着气苦、失望的口气,轻轻说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也不肯软一下心肠,为了好把我在坟墓外边多留住一会儿。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好吧,没关系。你确实不是我的汤姆……我仍然爱着我那一个,还要把他一起带着走;他就在我的灵魂里呀。再说了——”她沉思着说下去道。
“让我最讨厌的东西,说到底,就是这一个支离破碎的牢笼。我给关禁在这儿已经关腻了。我盼望得不耐烦了,要逃到那极乐世界去,从此就永远留在那儿了——不是泪眼模糊地张望一眼,也不是隔着我那颗疼痛的心窝的高墙向往而已;而是的的确确到得那儿,待在那儿。汤姆,你自以为你比我强,比我幸福,身强力壮,你是会魔法的巫师,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麻瓜!你替我难过——很快这情形就要转变过来了。是我将要替你难受。是我将要高高在上,你们哪一个都没法跟我比。我不懂,是不是他不肯到我跟前来啦!”她跟自个儿说下去道。“我看他是存心那样的。好汤姆,你现在不该再和我生气了……我已经生你的气一辈子了,现在我累了,我原谅你了。快到我这儿来吧,汤姆。”
她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听到她这迫切的恳求,他转过身来朝着她,完全是一副绝望的神情。他紧紧盯着她,胸膛痉挛地起伏着。
起先,他们两个分开着站了一会儿,接着怎样抱在一起的,我没能看得清。只见凯瑟琳向前扑出去一步,于是他把她接住了,他们两个就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只怕等到把我的女主人从这一阵子拥抱中放开时,她早已活不成了——真的,照我看来,她似乎当场就昏了过去。
她抬起一只手臂,钩住他的脖子,让他托住着身子,把她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脸上。
“别逼我了!”凯瑟琳抽泣着说道。“要是我做下了错事,那我为此而付出了生命。这就够了!你也曾抛弃了我;可是我并不想怪你。我宽恕你,你也宽恕我吧!”
“……要宽恕你,真难啊,”汤姆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我看见他的视线短暂地落在他戴在左手上闪闪发亮的黑宝石金戒指,“如果世间能有魔咒能让人起死回生,我能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他们沉默了——他们的脸儿紧贴着,他们的泪水彼此冲洗着对方的脸——至少,我想两人一起在哭泣,逢到这么令人肠断魂销的当儿,汤姆应该不免要掉泪的。但事实上,他比初见时还要平静,用手擦拭着凯瑟琳脸上流下的泪水。
下午的时间过得似乎很快,透过窗子,我看见纳莉打发去买橘子的人已回来了,在山谷那边,西照的夕阳中,我能望见吉牟屯教堂的门廊里涌出了越来越密的人群——雷古勒斯的礼拜也做完了,再过半个钟头,东家要回来了。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纳莉奔上来向他们报信。
汤姆依旧搂着凯瑟琳,凯瑟琳也没有动弹一下。
不多一会儿,只见大路上有一群仆人走来,往厨房那一侧走去。林敦先生就在后面不多远。他给自个儿开了大门,很悠闲从容地走近来,也许他是在享受那个风和日暖,像夏天般可爱的下午吧。
“现在他回来了,”纳莉嚷道。“看老天面上,赶紧下去吧!打前面的楼梯下去,你不会碰到人的。赶快些吧,先在林子里待一下,等到他走进了宅子你再出来。”
“我得要走了,凯瑟琳,”汤姆说,想要从他的伴侣的怀抱中摆脱出来。“但不会从你的窗口走开五码。”
“就是不许你走!”她回答道,用尽她那点儿气力,把他紧紧抱住。“我不放你走,我跟你说。”
“走开一个钟头,”他迫切地恳求道。
“一分钟也不行,”她回答道。
汤姆站了起身来,好摆脱她握紧的手指——她搂得更紧了,喘着气,她的脸上透露出一股疯狂的决心。
“不行!”她尖叫道。“别走!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会魔法,还怕雷尔吗!?汤姆,我都快死了!就算这样,你也要走吗?”
我和纳莉都听到东家上楼的声音了。纳莉的脑门上冷汗直冒,她吓坏了。
“你就听她的胡话吗?” 纳莉发狠地说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呀。她已经糊涂啦,不识得利害好歹了,你因此要把她毁了吗?你干出了最可恶最可恨的勾当。我们全都完蛋了——东家,女主人和女仆!”
纳莉急得直绞着手,大声叫嚷;林敦听得房内有闹声,加快了步子。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我看到汤姆抽出他的魔杖对着凯瑟琳念起了咒语,她的手忽然无力地滑落下来,她的头也垂倒了。
纳莉的表情看起来放松了些。
雷古勒斯此刻也到达楼上,他直向那个擅自闯入的来客扑去,心里又惊慌又气愤,脸色都发了白。他打算拿汤姆怎么办,我可说不准。但是汤姆拿出魔杖指着他,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昏昏倒地”,然后我就这么看着林敦先生也倒下了。
在我惊叫着不知道雷古勒斯是不是死了的时候,一回头,看到汤姆冷冷的目光看向站在一旁惊讶得说不出话的纳莉,眼睛里闪着蛇一样的红光。
“他没死。”他一字一顿地跟我说,“她也不会。”
然后,他就离开了——翻窗而出——凯瑟琳放在窗台上的那本书被他扒拉到一边,他修长的腿一下就跨过窗台,从窗户一跃而下——我紧追到窗边,看到他完好无损地、轻盈地落在地面,然后原地消失了。
画面再次切换,纳莉又开始讲述。
那天晚上,约莫十二点钟光景,小凯瑟琳,哦,就是你刚来呼啸山庄看到的那个姑娘,出生了——一个七个月大的可怜巴巴的小东西。
期间汤姆似乎来过,或许他和凯瑟琳说了什么,我听见她说要他给她展示“让一朵花绽放”,还有“放烟花”,“魔法”等词。我想那是因为她的神志始终没有怎么清醒过。
至于凯茜,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婴儿,这可怜的小东西!它来到世上的头几个钟头里,如果一口气哭死了,那也罢了,谁都不会理会一丁点儿的。后来我们算是把那种冷淡弥补过来了,可是她的出世却是多么孤苦伶仃啊——只怕跟她将来的结局差不多呢。
第二天早晨,户外是一片明朗的景象,阳光悄悄地从百叶窗里漏进了肃然无声的房内,把恬静温柔的一层红光笼罩在床铺上和躺在那床上的人儿身上。
雷古勒斯·林敦把头靠在枕头上,眼睛闭着,他那年青清秀的脸容几乎就跟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儿的容色一样地死白,几乎一样地纹丝不动。不过停留在他脸上的是痛苦到精疲力竭的那种昏昏沉沉,而从她脸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片宁静。只见她额头平滑,双眼闭着,嘴唇含着笑意——天堂里的哪一位天使也不能比她这会儿的神态更美了。
永恒的宁静守护着她的安睡,也感触了我的心弦。当我凝视着那神圣的安息者的无牵无挂的形象时,我的心境再没有这样的虔诚了,我本能地在心里呼应着她在几小时前所说过的话:“望尘莫及啊,高高地在我们所有的人之上!无论还在人间,或是已在天上,她的灵魂如今已在上帝跟前找到归宿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算我的与众不同之处,我在守灵时,很少有不快乐的时候——只要没有人在一旁大哭大喊,不是悲痛绝望的人和我一起分担那守灵的任务。
我眼前看到的是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惊动的安眠,我心里觉得很坦然,那无边无际、照彻光明的境界一定会在身后来到——他们进入了“永恒”——在那儿,生命之火永不熄灭,爱的应和无休无止,到处充满了欢乐;在那样的时刻里,我感觉到就连林敦先生的爱情中也不免夹杂着很大的自私,他是那样痛心凯瑟琳的幸福的超脱!
当然,你可以怀疑,她过了那么任性、急躁的一生,到末了,配不配享受那港湾里的风平浪静。你在冷静思考的当儿,自然难免会产生这样的疑团;可是眼前面对着她的遗体,什么疑问都没有了,它显示了一片宁静。那就像是给予了它原来的灵魂一种同样安宁的保证。
你可相信这样的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会快乐吗,先生?回顾凯瑟琳·林敦的一生,我怕我们没有权利相信她是快乐的;不过我们还是听凭上帝怎样来安排她吧……
我猛地从冥想盆里抬起头,发现自己还站在那个房间里,窗外日光正盛,尽管我在汤姆和纳莉的记忆里走过了十几年,但现实中的时间却几乎没有流逝。
推开房门,在我步行回家时,想起凯瑟琳下葬时的场景,因此特意绕道经过教堂。
距离第一次来到这个教堂的时间不过隔了七个月,我却发觉这座建筑已显示出在衰败下去的痕迹。好几扇窗子,碎掉了玻璃,露出黑洞洞的缺口来。屋顶上,只见处处有石板歪离了原来的坑,突了出来,等到秋天的几场暴风雨一来,就要渐渐地掉光了。
我在靠近原野的斜坡上寻找那三块墓碑,不一会就给我找到了——那中间凯瑟琳的一块是灰色的,一半埋在石楠树丛里;雷古勒斯·林敦的墓碑脚下已爬上了草皮和苔藓,总算和周围的景色已有些协调;汤姆为自己立墓碑是崭新的,里面没有人——我想,也许他只是想在未来某个时间能够躺在凯瑟琳身边。
在那温和的露天,我在那三块墓碑前留连徘徊,望着飞蛾在石楠丛中和钓钟柳中闪扑着翼翅,倾听着柔风在草上飘过的呼吸声,我的心也变得平静起来。
放下仇恨的里德尔,选择忘记过往远走他乡,无论他的人生多么怪诞和魔幻,我将祝愿他未来一切顺利;而在这么一片安静的土地下面,祝愿长眠者永远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