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入睡的澜汐想着十三爷在屋外只怕更觉凉意,随即起身,开门而出。只见十三趴在楼下桌子上似是睡着了,披风滑落在地。她轻手轻脚下楼去,拾起披风,小心翼翼地替他披上。
“额娘,我好想你……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告诉我这不是梦,对不对?……我怕梦醒,你又不在了,只有我一个人……”十三爷喃喃梦语道。
澜汐这才意识到,他在说梦话,他梦到他额娘了。她只知道,历史上十三皇子的额娘早逝,其余细节一概不知。见他表情如此哀愁痛苦,她心里不免泛起酸涩,不忍离去。于是轻手轻脚的坐在了他身旁的椅子上,静静的陪着他。
“额娘……额娘你别走……别走啊……不要离开我……再不要离开我了……” 十三爷急声梦语道。
他眉头紧紧蹙起,神色痛苦凝重。放在桌子上的手徒劳地抓着空气,似乎拼命想抓紧他额娘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可却抓不住。澜汐见他如此,于心不忍,想都没想,就伸出手去,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而他原本在徒劳抓着空气的手,亦瞬间反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似乎真的有效,他的急声梦语渐渐缓和,他的痛苦神色慢慢舒展。他仿佛握住了他最想握紧的手,她的手温暖温柔,却又坚强有力,而且真真切切。握紧她的手,他就好似握紧了真心的关怀,握紧了未来的希望,握紧了幸福的源泉。
见他好了许多,澜汐舒了一口气。她心想,或许如此,他在梦里也可以握住他额娘的手;或许如此,他便可以再多梦见他额娘一会儿。此情此景,令澜汐忍不住一滴滴流下泪来,她又用另一只手摸摸擦去。
“额娘……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额娘,你去哪?”缓和了一会子,十三爷又再度急声梦语道。他的手握紧了澜汐的手,已经贴得她生疼,可她却一直忍着,一声不吭。
“你别走……你别走啊……额娘……额娘!”十三爷痛苦的叫喊道,倏地睁开了眼睛,眼泪一滴滴潸潸滚落。
客栈大厅里的灯光下,澜汐从他大睁的双眸里看到的尽是哀戚、苦痛、不舍、留恋、孤独、无助、脆弱、绝望。他似乎还未真正醒来,或者说,他根本不愿醒来。
好一会,十三爷一动不动,脸上无喜无怒无怨无恨。他仍旧将脑袋枕在手臂上,任由滚烫的眼泪肆意的流淌,依然握紧了澜汐的手,丝毫没有松开分毫。她也一直默默的坐在他身旁,也是一动不动,也依然握紧了他的手,丝毫没有松开分毫。
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十三爷湿润的双眸显得格外晶莹,惹人心疼。他怔怔地盯着窗外雨夜,满是凄凉伤痛,哽咽道:“我额娘是敏妃,她在我十四岁那年就因病离世了。我永远记得,那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夜,在北海五龙亭,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我怎么喊她,她都不再应我了。最后喊到昏厥,醒来后,只有四哥陪着我…从那以后,我最怕雨夜。”
“皇阿玛谕礼部,‘妃张雅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今以疾逝,深为轸悼,其谥为敏妃。应行礼仪,尔部察例行。’帝王情爱,便是这寥寥几字。不知每每雨夜,皇阿玛是否还会想起我额娘…”说罢,他闭眼哀叹,不再言语。
澜汐对这位张雅氏知之甚少,只记得清史中所载,她是十三阿哥、八格格、十格格的生母。雍正时期,追封为敬敏皇贵妃。
面对此情此景,她唯有轻轻柔声道:“生老病死不可违,可只要你永远念着她,爱着她,她便永远活着,永远在你身边,永远在你心中。”她也知多说无益,唯有紧紧握住他的手。
十三爷低声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说着,也反握紧了她的手。他紧紧闭上伤痛流泪的双眼,将脑袋埋在了臂膀里,宽大却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颤动。他竭力封锁住自己的眼泪,竭力遏制住对额娘的思念,竭力逼迫着自己从脆弱苦痛重归刚毅坚强,面对残酷纷杂的现实世界。
好一会后,待他抬起头时,他又是那个十三爷了。回归平静的脸上已无眼泪,只余眼眶的丝丝血丝和点点泪光。他的目光定定的凝视着一直默默不出声、此时也定定凝视着他的澜汐,他看到了她眼里的哀愁、关切、温暖、真诚。
而澜汐,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直接的渴望,对温暖的渴望,对真情的渴望,对她的渴望。这不由得让她暗暗移开了凝视着他的目光,微微松开了一直握紧着他的手。
感受到手掌里她力量的松懈,他却并没有松手,而是将目光移到了他们二人依旧紧握的双手。他的指尖温柔地摩挲着她手背的柔嫩细腻,他的掌心紧紧的贴合着她掌心的柔软温暖。这一切,和他梦里感受到的一模一样。他在梦里,没有握住他额娘的手,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有人握紧了他的手,给他力量、支持、温暖、陪伴。
澜汐紧抿嘴唇,再没有看他,而是微微低着头。他指尖温柔的摩挲和掌心紧紧的贴合,令她不大自在,心跳微微起伏。无论如何,她此时不该与他如此亲密的。可是,无缘由的,她却没有硬生生抽离他的手。二人均默不作声,除了雨声,唯有听得到彼此轻微的喘息声。
“十三爷。” 澜汐忍不住轻声开口喊道,同时,有意的开始用力要抽离她的手。
“别动。” 十三爷温柔地说道,说话间,用力握紧了她欲挣脱的手。
听他此言,观他此状,她忍不住颦眉抬眼望着他,暗暗流露出她的不情愿。他并未看她的眼神,而是依旧温柔的注视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但却心知肚明她的意思。
十三爷缓缓的轻声的真挚的说道:“你就容我放肆一次,仅此一次……你的手,你的人,你的心,没有一刻是属于我的。此时此刻,就让我握住你的手,记住你掌心的温暖。我知道,一旦我放开,永远不会有下次了……”
澜汐闻得此言,也没再说什么,随了他的意愿。
他心满意足的握着她的手,可心却还是阵阵作痛。人的欲望有时候就是这么无穷无尽的可怕,他自私的永远都不愿松开她的手,自私的要将她从他十四弟手中夺走。她的手,是他的渴望,却是那个人的日常。可他深知,他夺不走她的。她心里只爱那个人,唯有那个人,没有他。就如同她的手,若是她真要挣脱,他也是阻止不了的。
好一会后,十三爷缓缓地放开了澜汐的手。他的指尖掌心深深的贪恋着她的温暖,却不得不放开了她。与其她再度挣脱,还不如他坦然的放手。否则,她定会真的恼他的。她见他主动送手,终于舒了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对她暖暖一笑,诚恳地问道:“是我明知失礼而为之,你会怪我吗?”
她也对他暖暖一笑,诚恳地回道:“不会。”
他诚恳的追问:“我们依然是莫逆之交,对吗?”
她暖心点头一笑,诚恳地回答:“对。”
于是,二人相视而笑,如白日琴笛共奏,彼此心领神会。
十三爷看似玩笑的说道:“你可是第一个见到我流泪的人,可别说给了十四弟。”
澜汐则会心一笑,大力一点头,脸上泛着暖暖的微笑,对他认真的保证道:“你放心,今晚之事,是你私事,我绝不会告诉他。”他听罢,亦是会心一笑。
听罢,十三爷亦是会心一笑,关切地叮嘱道:“对了,你怎么不睡觉,反而下来了呢?快回屋休息吧,不要熬夜。”
澜汐抿嘴一笑道:“夜雨滴滴答答,下得天凉心也凉。我睡不着,又想着你在大厅恐怕更觉凉意,所以出来瞧瞧你。见你披风落地,下来帮你披上,才知……” 她话至此处,怕又惹他苦痛,故而没有再说下去。
听完此番话,十三爷刹那间百感交集。他知道,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一晚了。即便她心里只有别人,可她依然记挂着他,关心着他,陪伴着他。她没有介意男女大防,在他脆弱痛苦时,给予他支持与慰藉;没有介意他的失礼逾矩,在他渴望真情时,给予了他温暖与柔情。他爱她的善解人意,惜她的真情专情,感她的言而有信,敬她的洁身自好,佩她的蕙质兰心。她表里如一的美好,是他永远戒不掉的毒药。让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爱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