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华荡了会秋千,后知后觉问她,“小袄师姐,你刚刚为什么不救我?”
谢袄微微一笑:“救你?怎么救?”
简繁华迟疑了,他知道自家的女使有多大本事,“这……”可他又有点委屈,“可我是你的师弟,你不能不管我吧。”
“乖,小师弟,”谢袄道,“若哪天你真有性命之危,小袄师姐一定救你。”
“真的吗?”简繁华心力交瘁,没什么力气辨别谢袄真心与否。
“不假就是了。”谢袄敲了敲水晶鉴,“这个你要带回去吗?”
“不,把鱼放回去吧,水晶鉴放池塘边就行,有人回收它。”简繁华倚在秋千上,有气无力道。
“真这么累,为什么不和女使们说,你喊累,她们一定会放过你。”秋池自告奋勇回去放鱼,谢袄索性坐在丑石上问简繁华。
“那多不好,我又不是次次都来,她们就算闹腾也就这么一小会。”简繁华道,“女使们很小就来清净府了,在到年龄之前,她们不能离开这里,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多无聊啊。”
“索性我也是十天半个月来一趟,如果闹闹我能有趣些,随她们闹气吧。我也不吃亏。”
好觉悟。
“那你还让我救你?”谢袄捏了块点心。
简繁华摸了摸腰间玉坠,眉宇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窘迫,“每次求饶都这样,之前喊的是素玉姐姐,后来素玉姐姐都不管了。”
谢袄哼笑一声,“那现在好了,来了个小袄师姐,可惜小袄师姐也不管你。”
“那我只能自求多福了。”简繁华装作无奈道。
*
厅内
几盏香的时间过去了,谢骄坐的端正,他的定力早被九年义务教务磨出来了,坐得住。谢袄和简繁华及一众女使们闹得动静不大不小,从谢骄的位置往外看,正好能见到他们一群人笑闹。
天色渐晚,女使们散去。
谢骄一心二用,拨动茶盏。
“夫人,您将我留下,可是有事要吩咐我去做?”
少年眼神清澈,里面流动着信任的光芒。对于恩人,他不吝啬自己的善意。
“吩咐谈不上,”简钰摇着团扇。静坐到暮色四合,天地归于一色,世间万物归于静默,简钰的心沉静下来,积压在内心深处的种种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她放下团扇,朝谢骄伸出手,“好孩子,你过来。”
谢骄左右看了看,确定厅内只有他一个人才起身,慢慢的把自己挪了过去。
“手。”简钰像一位亲近的长辈般,温柔的笑着。
谢骄不好意思的把手搭在了简钰手心上,像个晚辈般垂下脑袋。
简钰失笑,“你这孩子,怎么害羞起来了?”
谢骄没遇到过长辈般的关怀,抵抗力不足,他把头埋的更深了,“夫人见笑,骄生性羞涩,不善言语。”
简钰一错不错的看着谢骄,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孩子。”
谢骄快要站不住了,“夫人把我留下,就是想说‘我是个好孩子’?”
谢骄虽无法抗拒简夫人长辈般的亲近,但他心里还是有谱的。简夫人这等世家女对他和颜悦色,心地好是一个理由,对他有所图谋也是一个理由。
有什么要求还是早说为好,不然后期关系近了再论恩情大小,此刻营造的温情就相当于一个笑话。
谢骄可以接受利用,但他希望利用就是利用,不会掺杂感情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感情是很珍贵的东西,给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
简钰拉着谢骄的手一顿,少年眼神坦荡,干干净净。简钰没办法了,她轻叹一声,“我把你留下,原本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原本……
“现在不拜托了吗?”谢骄抓重点。
“现在觉得那件事,不重要了。”简钰望向扇窗之外的天地,“你还是个孩子,‘金星’持有者这一个身份就很难了。我的事,只是一件小事。我是长辈,若我都料理不好,你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这件事,在智不在力?”谢骄问。
简钰拿起团扇轻拍谢骄的臂膀,“聪明。”
“夫人可是要料理族中事物?”谢骄做排除法,族外的事简夫人手上有人,要请他这个外人相助,只能是族内不好处理的阴司了。
“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简钰忍不住感慨,“繁华那孩子很好,但他心诚,很多事,我不能和他说。”
“他也不会支持我。”
谢骄摸不准简夫人的心路,“夫人,我是个外人,虽占了师侄的半个名分,但……”到底隔了好几层。
简夫人在谢骄面前提自己对简繁华的评价,谢骄也不敢接啊。他们才是亲母子。
“呵……”谢骄不敢接话,简钰也不为难他,“就是些妇人的家长里短,你年纪小,又是男子,听起来一定觉着无趣,还想为你的好兄弟打抱不平是不是?”
谢骄尴尬一笑,他怎么说,怎么说都里外不是人,只能装傻了。
“繁华那孩子,就拜托你、你们了,”简钰道,“我救你,虽心有计较,但也是不想繁华失去他的师兄师姐。我知道那孩子很寂寞,但我与他实在无话可说。”
“亲母子又如何?志趣不相投,终是南辕北辙,还不如淡着,免了往后的伤心绝望,也不会真断了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简钰的美静谧空幽,她坐在首座上,就像一尊被精心打造过的观音像。观音慈悲,青春永驻,可神像无情,世人如何虔诚拜颂,也换不来她的垂怜。
但这不是简夫人的错,谢骄想,母亲可以不伟大,她也是人,有自己的志向。若委屈自己才可延续与孩子之间的缘分,那还不如当自己没生过孩子。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下去。
人间事,多是凑合。
“我是师兄,我会照顾他的。”谢骄道,“繁华和我还有师妹相处得很不错,我们都很喜欢他。”
简钰:“他是个好孩子。”
只是和我没有缘分。
天色实在晚了,简钰也不好强留谢骄,她摸了摸谢骄的鬓发,说来也奇怪,不知怎么的,她对谢骄反而能说很多心里话。
“前段时日你没醒,族中想见你的人我都给你挡了,但现在你醒了,他们是一定要见你的。”
“今时不同往日。几百年来,灵异界围剿‘金星’持有者,各大世家门派为此折去了不少天赋超群的后代,已经有一些世家门派对这传了几百年的预言心生不满与疑窦,所以哪怕你们一行从‘金星’升起的大仓山回来,我也能压下族中的非议,等你醒来在做计较。”
谢骄:“所以现在的重中之重是,我得展现自己的无害?”
“不,”简钰摇头,“你得展现自己的强大,空前绝后的强大。”
“几十年前,你的师祖青菏散人就是这么做的。在灵异界怀疑他‘金星’的身份追杀他时,他一个个打了回去,打得他们跪地求饶,心生忌惮,不敢招惹。”
“呃……”谢骄对青菏散人的英勇事迹有所了解,他小心道,“师祖来过简家吗?”
他打过你们吗?
简钰微微一笑,眼神别有深意,“来过,简家当时笃信‘金星’预言,追杀青菏散人颇紧,所以损失也最惨重。那一战,简家族老们失了大半,还是近些年才把人补上。”
信息量好大。
谢骄忍不住感慨,“师祖好强。”
一个人单挑灵异界,要不是对灵异界有了解,谢骄还得以为这灵异界多菜呢。
“他确实很强。”简钰赞同,她目露向往,若能达到青菏散人的境界,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我可能达不到师祖的境界。”谢骄感慨完就泄气了,他就是个脆皮,别人近身揍他两拳,他就没了。
哪像青菏散人是个近战法师,高攻高防。
简钰:“不一定要真的超过他,只要让灵异界认为你青出于蓝,比青菏散人强就行了。”
“骗得过去吗?”谢骄开始思索对策,他综合素质最多达到水平线,想骗过真“老狐狸”,他没把握。
“我会让你能骗过去,”简钰此刻神似谢骄高三班主任,她开始了劝学,“好孩子,明天我会派人去教你们,尤其是你。”
“李贤弟教人的方法我知道一些,若你没得到‘金星’,那些东西够你用一辈子都多。但人生在世,没有如果。”简钰加重了语气,“谢骄,你年纪不小了,错过了启蒙的最佳时间,就只能勤能补拙。”
简钰像严厉的母亲一般锤了下谢骄的左手掌心,“要想活下去骗过他们,你就得往死里学。
谢骄:“哦,哦。”
您刚刚不还说我年纪小吗?
“明天,简家族老会请你过去,他们手里有辨别真言的灵器,你记得话说三分真,留七分。”见谢骄颇为上道,简钰不由为他细细思量,“最好连真名都不要说,灵师修习的灵术千奇百怪,说不定有人能通过名字行巫蛊之术,坏你气运。”
“你明天只需说你姓‘谢’,至于名字,给个你用过,别人也承认过的道号或别号即可。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你道号或别号做的事,与你谢骄何关?”
“对他们,无需谦卑,能有多傲慢多傲慢。世家大族,最喜欢讲派头。明日你见的大长老,二长老,他们……”
简钰精简又细致的把简家的构成掰碎了喂给谢骄。
“对了,你有道号或者字吗?”简钰说得口干,连喝了好几杯茶。观她动作,颇为爽快。
谢骄盯着简钰合规矩但利落很多的动作,有了学习的方针,“有一个道号,是一个孩子给我起的。”
“孩子?是灵异界的人吗?”简钰放下茶盏,用丝帕轻轻掩住嘴角。
“不是,那个孩子没有天赋。”
大仓山一战,焦土之上,千人离散,想起那对父子,还有其他逃命的人,谢骄心情沉重。
现代教育下,谢骄无疑是凡人心态,但在这个世界,他是灵师。如果以灵师的身份真情实感代入凡人,别说灵师理不理解他,凡人也不会把他当自己人看。
仙人。
多割裂的称呼。
“怎么了?是那个孩子出事了吗?”见谢骄神色哀戚,简钰拉住他的手问道。
“不,他还活着,现在在大仓山。”谢骄打起精神,将大仓山发生的事告知简钰。最后,谢骄提起了当时与简繁华商量的事。
“那些人不能一直待在大仓山,我需要找个地方安置他们,但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谢骄不太好意思的看向简钰,他还欠着人情,现在就得商量另一个人情了,“所以我想……”
少年没有这般狮子大开口过,工薪阶层的他踌躇不已。
“交给我来办吧。”简钰看出谢骄的迟疑,“简家在人间界还能说上话,千人,我能安置好。”
“不,夫人。”谢骄摇头拒绝,简钰愿意替谢骄担着担子,但谢骄不能把自己的责任丢给简夫人。少年脸上见不到一丝轻松,他眉头锁得更深了,“这是我答应下来的事。”
“我向夫人开口,是因为我没有门路,想借夫人的势,绝不是想把这件事全都丢给夫人,让夫人料理。”
“如夫人所说,谢骄年纪不小了,虽行事稚嫩,但该自己担着的事,就得自己去想去做。夫人仁心,可谢骄若想有所成长,就不能万事皆靠夫人。”
简钰看着认真拒绝她的谢骄,对这进退有度的少年愈加满意,“你这么说,是心里有了成算?”
谢骄和简钰相视一笑。
谢骄:“我是‘金星’的持有者,想见我,想为难我的人自然不止简家一门。夫人虽能护我一时,却不能护我一世。我迟早是要去见灵异界那些关注我的人的,他们对我的考察刁难也不会落下。”
“既然我早晚都要被他们刁难,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想好,那他们的刁难来换些实质性的好处呢?”
简钰靠在软榻上,谢骄所言正是她为谢骄往后安排的路。既然躲不过灵异界的窥视,何不大大方方登上棋局,同他们弈上一场,看看谁的技艺更胜一筹。
“时间不多了。两个月后,灵异界各大世家门派会聚首一次。谢骄,到时你能做好准备吗?”
按简钰的想法,是把谢骄藏个三年,放在简家好好从头教习一番。但以谢骄的想法,为了大仓山那些流民,他是等不及的。
若是不管那些流民就好了,三年,谢骄必能在简家的支持下达到更高的境界,到时候在踏上棋局,便是一棋定乾坤。
可惜……
“那孩子给你起的道号是什么?”
“……慈怀。”
简钰:“……”
所以说,小孩子的眼睛最干净,也最透亮。
慈怀,被这样两个字捆住,不知是好是坏。
“谢骄,”简钰语重心长道,“往后谢慈怀做的事,与你谢骄无关。你要记住,谢慈怀是棋局上的一枚棋子,谢骄才是你。”
谢骄一愣,“……我知道了。”
“嗯,你是个好孩子,会想明白其中的区别的。”说了这么久,简钰也累了,她揉了揉额角,萤灯是寂静黑夜唯一的亮光,“天色已经晚了,你和他们回去休息吧。”
谢骄犹豫片刻没走,“只有我需要用假名吗?我师妹她们?”
简钰讶然,她没想到都这时节了谢骄还能想起谢袄她们。所谓师兄妹,不过是弱者服从强者。看来是她想岔了。
“别担心,小袄灵力不盛,且是女子,无人会刻意关注她。秋池姑娘……虽体质特殊,但有你在,不会出什么大事。”
“说到底,所有的刀剑风雨都是朝你来的,只要你能顶得住,她们便不会有事。”
谢骄:“我明白了。”
刚才是关心则乱,现在想通了关节,谢骄便心安了。
“夫人,叨扰了。”谢骄告辞。
简钰收拾香盏,“去吧,我看着你们走。”
谢骄礼数周全地退下。
门外,谢袄、秋池和简繁华见谢骄出来,凑到他面前。
简繁华:“师兄,如何?”
谢袄:“身体还好吗?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
秋池:“回去,休息。”
谢骄一一回答,“我很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这就回去休息了。”
四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就这么黏黏糊糊的回去了。
谢骄:明明路很宽,为什么走起来这么窄?
*
厅内
简钰看着四人热闹亲热的一起离开,良久,才回过神。
走吧,走吧,向向阳的路去。
简钰熄灭最后一盏萤灯。
稚嫩的孩童,无需聆听野兽的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