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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间前,地下斗兽场。
传送带已将今日参赛的兽们运输到位,伴随着铜钟发出沉闷的声响,体型各异的兽或快或慢出笼。能参选的兽皆是浮云楼从天南地北搜罗来的,非皮毛齐整不要,非稀缺珍奇不要。
这样一套严苛的标准下去,可以说五湖四海的异兽都能在浮云楼的斗兽场里见到。
为了让兽达到比赛水准,浮云楼日日为它们量身定制餐食,夜夜培训它们狩猎的技巧,只有这等苦功下去,才能保证兽在参赛时皮毛水滑,狩猎体姿优美,能给贵客们提供最佳的视觉享受。
精心设计的美是必须的。
锦衣华服的贵客要么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要么学于年代久远的强大门派,优渥的出身让他们品尽阳春白雪,尝遍天下奇珍。
于他们而言,世间俗物不过尔尔,千里银钱犹如粪土。
如果浮云楼仅抓捕几十头野兽,把它们困住饿上几顿,让它们胡乱撕咬,遍地皆是尸体残骸,这些目下无尘的贵人们会买账吗?
斗兽场内的阴影处,无数视线黏着在兽的身上,他们是浮云楼最特殊的的一批侍从,他们不是灵师,亦不参与楼内事务,整日里只需与兽同吃同住,照顾兽的日常起居即可。
浮云楼内称这类侍从为驯养师。
因驯养师身无灵力,待在斗兽场内恐有被兽撕碎的风险,斗兽这日他们身旁都会安排一位灵师相伴。
被安排保护一位豹兽驯养师的灵师阿百正烦恼不已,这位驯养师照顾的豹兽势头不好,正被几只兽联合围攻。
阿百是浮云楼的新人,接过父亲的班在斗兽场当差,日常生活就是巡逻,维护治安。
保护楼内驯养师的差事是抽签分的,阿百手气不好,抽中了签,只能在同僚休沐后苦兮兮的当值。
“你别抖了,放松一点。”阿百看着身旁瑟瑟发抖的瘦弱少女,心中不解又烦闷,她在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她。
阿百是白云涧本地人,灵力尚可,去年完成学业后被安排到浮云楼当差,在一众还在迷茫以后的同期里,阿百可谓是凭着家里的关系一步到位,引得多少同期羡慕不已。
从出生到现在,阿百的人生都很顺,虽然平淡,但几乎没遇上任何挫折。
可现在,这位当值的新人守卫碰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需要看着的豹兽驯养师不知为何恐惧不已,阿百不安慰她还好,一安慰她就抖得越来越狠,好像阿百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一来二去,阿百也不乐意了。
他想,一个凡女凭什么给他脸色瞧。在灵师均瞧不起凡人的大环境下,他已经算十分和善的。
至少他没让她受伤。
斗兽场预热那几天,有不少驯养师被猛兽伤到,他们有的是轻伤,有的是缺胳膊少腿。看着他们的灵师只保证他们活着,根本不会管他们怎么活。
像阿百这样会有意照顾的守卫,靠的是自己的良心。
阿百劝了两句,也不在说话了。少年气闷,他果然在自找罪受。
阿百抽中后,就有前辈叮嘱过他不用对驯养师太用心,虽然表面上有一样的五官形体,但本质上他们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无法运用灵力的凡人和灵师之间是无法相处的。
前辈提到人间界的表情很唏嘘。
很多年以前了,前辈说,他隔壁家曾有一个天赋出众的小妹,七岁时被剑阁选中,当了入阁弟子。在那时候,能被大门派选中是祖坟冒青烟。
只是可惜,这条青烟没升太久,过了大概十多年,隔壁小妹疯疯癫癫的回来了。
剑阁送她回来的人说,她历练时爱上了一个人间界男人,为了那个男人几近疯魔,最后更是杀了男人全家,自己也彻底疯了。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我家隔壁看看,人现在还关在屋子里呢,前辈说,为了防止她伤害家人,送回来前剑阁就把她的灵力废了,如今她父母还活着,她还能有一口米饭吃,等她的父母走了……
真是造孽。
阿百,你还年轻,不管看到了什么,都不要为了人间界的人把自己折进去。
前辈讲完旧事,仍不放心的叮嘱阿百,为了他们不值得,你想着他们,他们又能给你什么呢。
前辈别有深意的话阿百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但他能肯定前辈有一句话是对的,凡人和灵师确实无法相处。
他和豹兽驯养师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从安排到豹兽驯养师身边那一刻起,她就没和阿百说过一句话,每次见到他,不是在发抖,就是在恐惧。
阿百最初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但在见到豹兽驯养师和自己的同班有说有笑后,他就放弃交流,最多看不过眼时摸着良心安慰两句,更多的不会有。
少女驯养的豹兽节节败退,阿百深知豹兽的生死就在这几个回合。斗兽场预热日起没敢睡觉的少年在心里松了口气,豹兽一死,驯养师就不需要灵师看着了,他这个几日守卫在报备过后就能回家睡个好觉。
阿百娘亲说了,会给他炖鲈鱼羹。
想到马上就能回家了,阿百也不在郁闷,少年人情绪开得快去得快,很快就把这点不愉快抛之脑后。
他默默倒数豹兽还能挣扎的次数。
十…五…一……
豹兽四面受敌,力竭后被正面攻击它的兽咬断脖颈。一时鲜血狂喷,围攻豹兽的几只兽默契的往后退了几步,生怕鲜血沾染上了皮毛,影响美观。
在呼吸将要停止的那几秒,豹兽与阿百对上了眼神,幽蓝的兽瞳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豹兽惊人的求生意志让旁观的阿百一愣,野兽濒死前会有这样人性化的举动吗?
阿百还没找到答案,围攻豹兽的几只兽就挡住了豹兽的躯体,血液爬上地面,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迎来彻底死亡的那一刻,豹兽仍没有闭上眼睛,它幽蓝的兽瞳仍然对着阿百的方向,阿百能看见兽瞳失去生机,化作一片虚无的灰蓝。
灰蓝……
阿百记得身材瘦小的豹兽驯养师的眼睛就是灰蓝色的,他第一次和豹兽驯养师见面时,就见过她与众不同的眼睛。
阿百当时还夸过她的眼睛很漂亮,白云涧没人有她这样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堪称荒唐的念头从他灵台内窜过,他鬼使神差的在该离开的时候俯下身,触碰少女的后劲。
那里一片冰凉,阿百摸不到温度和心跳。
“阿百,走了。”有同僚在喊阿百,“婶子让你跟我一起回家,她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夜路。”
阿百保持俯身的姿势有一会,在同僚不耐烦走过来时,他才缓缓收回手。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
“那就走喽。”同僚看都没看一眼靠在角落的少女,对阿百说,“婶子说了,分我一碗鲈鱼羹,我早几天就一直想着了,你这次可不许小气,鱼肚子我要一半。”
“全给你都可以。”阿百语气有些虚弱。
“这么大方?”
“嗯,我这几天没睡好觉,回家也没什么胃口。”
“那就全归我了,”同僚笑了起来,“总算有件好事,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憋屈,我看着的驯养师一直想跑,我又不能对他做什么,只能看着他到处乱跑,然后跟着。”
同僚叹气,“可累死我了。”
阿百“嗯”了一声。
同僚见阿百神色实在难看,抱怨两句后转移了话题,“待会冠军就要出来了,你要看看冠军再走吗?”
阿百知道冠军,那是斗兽场近几年战无不胜的兽,也是一只特殊的有理智的兽。
“看看吧,这次楼主花了大价钱从北方极寒之地购得冰蛟,就是为了和冠军打擂台,冠军已经赢了几年,贵客们对它的新鲜劲早就回去了,今年不管它赢不赢都得被替换掉。”
同僚道,“你是今年新来的,要不要看看冠军的最后一战。”
“婶子是肯定会把鱼汤热着的,你要是想看我就在这等你一会,要是不想我就陪你回去。”
看台上有人挂出了红灯笼,灯笼下挂着刻有“甲戌”二字的玉牌,那是豹兽的牌子。
每只参赛的兽都有自己的身份牌,贵客观看斗兽时若看上了兽的某个部分,可以挂牌示意,会有专门的侍从与贵客接洽,满足贵客的需要。
阿百看着一盏盏先后被挂出来的红灯笼,原本习以为常的事不知为何让他头晕目眩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很虚弱,比上学时单挑三个大人时还要虚弱。
回收兽躯体的侍从匆匆路过。
同僚问:“贵客要甲戌的什么?”
侍从答:“眼睛。”
贵客是一对双生姐妹花,她们看上了豹兽死后灰蓝色的眼睛,希望浮云楼用特殊工艺把眼睛镶嵌在金钗上。
她们姐妹一人一只,正好去参加月后的游园会。
阿百靠着同僚才站稳了身子,“回去吧,”他说,“回去吧。”
收敛尸体的侍从队伍从两人身旁经过,同僚虽不解,但也只以为阿百是太累了。他背着比他小几岁的领家小弟弟,像小时候一样换着法哄他高兴。
“霖哥,驯养师是从哪里找来的呢?”回去的路上,阿百问道。
“人间界吧,”被换做霖哥的同僚答道,“管这块的管事嘴特别严,之前有其他人好奇过,但没人能问的出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阿百摇摇头,“没什么。”
霖哥颠了颠阿百,让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就回家了?”
“嗯。”
浮云楼附近的街道灯火通明,霖哥带着阿百,走入寻常烟火中。
*
地下斗兽场
前戏已经结束,几百头兽类争斗之后,只剩下三只兽。
一只蓝青混色的青鸟,生着六只翡翠色的宝石眼,每根羽毛都是透亮的蓝青渐变;一只褐色的蝎虎,蝎虎全身呈土褐色,唯有蝎子状的尾勾漆黑无比,晕着黑色的光。
最后一只兽则藏在寒气里,冰雾有形,如最坚硬的铠甲保护着里面兽类的真容,旁人从外看去,只能看到条状的身影在冰雾里游动。
场内只剩三只兽,意味着斗兽进入了最后阶段。
侍从们从石壁的各类小门内穿梭,不一会陡峭的石壁上都被点上了烛火,烛火被包在镂空的灵石内,一层又一层的自上而下覆盖。
原本光线不足的地下斗兽场霎时亮起橘红的光,场顶的石壁往下坠,有规律的下坠成九层大小不一的隔层,而场下的石面则消失无踪,只剩深不见底的黑色洞口。
无数粗壮刚链悬浮其上,链头两端深深嵌入石壁,形成一道道悬空阻碍。
这一系列变化是瞬间而无声的形成的,刻于石壁的符文如夜幕的繁星亮起又熄灭,极快极平稳的改造完地势然后收回。
青鸟高飞,蝎虎攀岩,冰雾浮空。
不知为何,三大猛兽没有贸然出击,它们蛰伏着,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能造出这样稳固的法阵,该说不愧是浮云楼吗?”看台某处,身形丰腴的女子以扇遮面,与身旁小她几岁的外甥女道,“诗心,你说这等阵法需多少人力财力可得。”
“浮云楼历史悠久,百年不倒,楼内的阵法经过几十代人的修补添色,其价值不可估量,诗心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评判。”
女子身旁的少女着一身藕荷色衣裳,外披一件湖蓝色外挂,容貌美艳,眼波流转之间无限风情。
但少女似有心事,一双细长的眉微微蹙着,哪怕被长辈带着疏散心情,也一直愁眉不展。
“你还在想简繁华?”女子知晓外甥女的心事,奈何此事唯有当事人有法可解,她们这些亲人只能看着干着急。
“他将是我未来的夫君,我无法不想他,”提起未来夫婿,王诗心轻咬唇瓣,花朵般娇嫩的口脂被她咬的不成样子。
“收嘴,”王书情以扇代手,提醒王诗心,只是外甥女带了几岁不得已端着长辈架子的她笑道,“你自小什么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心躁时爱咬嘴唇。在家还好,要是在外面被人瞧见乱掉的口脂,指不定编排你什么。”
王诗心用帕子抿了抿唇,娇嫩的口脂落在帕子上,像朵花开在了雪地里,她轻笑着将帕子丢入烛火中,“我是王家的女儿,他们能说我什么?”
王书情哼道,“提起旁人,你清楚自己是王家的女儿,怎么到了简繁华身上你就拎不清了?”
“若他确实不是你的良配,直接与他家解了婚约就成,何必日夜忧心不得安眠,你又没有见过他,哪来的情分如此念着他。”
“王家女的身份,既是我的依靠,也是我的束缚,”王诗心叹道,“小姨,我不能享了王家的富贵尊荣,又不承担王简两家联姻的责任。”
王书情边听边摇头,很不赞同,“要说责任,你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们不能嫁给简繁华和简繁华联姻吗?我王家医术传家,让男人生子也不是做不到。”
“小姨说的娘亲想过,但是大哥身体虚弱,二哥资质不足,三哥又过继给了旁支王家嫡支这一脉,确实只剩我才能与简大公子相配。”
王诗心叹道,“两家联姻,原就讲究公平交易,简家出了天资最好的大公子,我们王家若是拿歪瓜烂枣应付,那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王书情沉默,她也是王家女,自然知晓世家女的责任。若不是她天赋才能皆不如姐姐,此刻被关在王家当家主的就是她。
得失得失,有时候真不知哪种命象是最好的安排。
“那你呢?诗心,你怎么想?”王诗心能说出家族二字,自然心有成算。她们位置不同,心中权衡的利弊不同,王书情索性甩开手去,只问王诗心如何想。
“我想见他一面。”王诗心道,“见一面,看看他是个什么人。”
如若可堪托付,她将会是王家女简家媳,如果不堪托付,那位置就得调转了。王简两家要的是维系关系的血亲后代,至于后代姓什么在谁家,不得各凭本事吗?
王书情体会到王诗心的未尽之意,心想,果然是姐姐的女儿,就是有志气。
“我听说简繁华这次集会也来了,你可以在集会后去拜访简夫人,若简夫人答应你们见面,你必定能见到那小子。”
“集会后……”简夫人拒客一事在白云涧不是秘密,王家也得了些消息,但在真人没露面前,王家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王诗心细细思量时机,她可不想第一次见面因外因闹得不愉快,她和简繁华不出意外得捆绑一生,最好能相敬如宾的生活下去。
齿轮特意外露的转动声打断了王家两女的思考,悬于漆黑洞口的刚链连锁转动,深不见底的黑色洞口处缓缓升起巨大的八爪囚笼。
橘红烛火下,能看到囚笼上不断流窜的符文。
来过几次地下斗兽场的贵客都知道这一环节是做什么的。
“要想和冠军打,剩下的三只兽必须破开八爪囚笼。”
破开八爪囚笼是一种证明,证明这一轮斗兽赛赢到最后一轮的兽有挑战往年冠军的实力。
贵客们很喜欢这一环节。
实力派想看看这一轮选的兽是不是真的强。
乐子派想看看这一轮兽万一没破开囚笼,浮云楼会怎么做。
观赏派没那么复杂,他们单纯想知道打开囚笼还能有多少姿势。这一轮的蝎虎青鸟都有利爪,就看它们会用什么花样了。
侍从向王家两女讲解这一幕的因由,得到了两女一致微妙的语气,“破开八爪囚笼?”
王书情因视角看得真真的,“那囚笼顶不是开着的吗?”那么大个洞。
侍从一愣,显然没王家两女眼力好的他自然不知道升起的八爪囚笼有问题。
似乎是为了验证王书情的话,在贵客们或惊讶或兴奋或观望的目光下,青鸟首当其冲飞向了囚笼,锋利无比的利爪朝着囚笼顶部的黑色洞口撕去。
青鸟的动作吸引了不少目光。
“囚笼……是破的?”
“不会吧,浮云楼什么时候出过这种错误。”
“难道是什么新的主意,浮云楼不是讲究创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