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见过一面,他的剑术不错,人也很热情。”简繁华灵台内闪过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没有去抓。
“他似乎视你为挚交好友,听闻你在楼上,立刻来访,哪怕你人不在,对我也十分客气,以友相称。”
“世家之间多姻亲往来,想是看在长辈们的面子上,略给你我一些薄面罢了。”简繁华不以为然,世家之交皆为利来,他与苏天问所识不过一面,能有什么真感情。
“是吗?我觉着他对你很了解,你有未婚妻的事都是他告诉我的。”谢骄也理不清苏天问的路数了,世家公子是某人狂热粉丝的概率太低了,他都懒得去思考这种可能性。
简繁华一愣。
谢袄直觉这件事不简单,“莫非…那位苏公子对繁华的未婚妻有意,所以对繁华的事格外在意,在外也称挚友好探听消息?”
“不失为一种可能,”简繁华深思,“世家姻亲交错,这一代本该是简苏两家,苏王两家结亲,奈何苏家出了些变故,苏家小姐不能许亲,因从简家与王家结亲,而苏家只能在王家之外的世家里……”
说到这里,简繁华顿住了,自己把逻辑盘顺的结果是本人很难反驳自己的逻辑,哪怕理智清楚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心却会不自觉的相信。
简繁华“明悟”中夹杂着震惊,震惊中掺着几丝不敢相信,他没见过王家小姐,对王家小姐一无所知,所谓男人的占有欲他心中一丝也无,只剩单纯的迷茫——在他之外的同辈已经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纪了吗?
“打住。打住。”谢骄阻止几人思维的发散,“我们没有实际证据,谁也不能确定苏天问和王家小姐的关系,说不定他们根本不认识呢。”
“对,是我失言了。”谢袄捂住嘴巴,再不言语。
目前年龄最大的秋池心无波澜,看着三个嫩菜秧子允自尴尬。
简繁华艰难的“嗯”了一声,但从他的眼睛看,还没缓过神呢。
谢骄摸了一把额上的虚汗,话题滑到天边去了,他一时也想不到要问什么了,只能捡重要的问,“秋池,你知道小骨头是什么来历吗?”
谢骄对小骨头的信任来自他是个文字人物,但文字不能简单的概括一个人。在文字之外,还有更多没被提起的过去。
“我折返过一次,”秋池看向谢骄的屋子,从这个角度看,她能看到床上挪动的身影,“小骨头的来历很简单。”
“三年前,战乱,山林猎得。”
“……没有过去吗?”无父无母,无所凭依是悲惨人物的标配,谢骄心里有所预料,但亲耳得知与想象带来的感觉不同。谢骄为此感到一种真实的悲伤。
“没有。”秋池摇头。
“那他以前是怎么长大的?”谢袄心中发疼,口中喃喃道。
气氛一时沉默。
“……”
“今天的月亮,很漂亮。”
说话的人倚在栏杆上,看着天上快要消失的一轮弯月,语气轻快,“夜晚要过去了,不再看看月亮吗?”
谢袄:“……”
她无奈看向谢骄。
谢骄转移注意力的手段一向不高明,但胜在有用。比如现在,哪怕月光在稀薄,都有人抬头去看。
“我困了,休息去了。”将退未退的月亮对秋池的吸引力不高,她打了个哈欠,光速告辞。
简繁华细细端详弯月片刻,想起这里不是诗会不用吟诗后,这位今夜生活丰富的世家公子也请辞了。
留下的谢袄见谢骄对月抒怀,不免奇怪,“你喜欢月亮吗?”
谢骄以前可没盯着月亮这么仔细地瞧过,他这人有点风雅,但不多。比起突然开窍,谢袄更信谢骄有心事这个可能。
“小袄,我有点担心。”院内只有彼此的时候,谢骄才露出几分愁绪,对谢袄倾诉。
“集会的事,你心里没底吗?”
“不,我不担心集会的事。世家门派盘根错节,互相掣肘,行事往往有迹可循,它们会刁难我,想除掉我,但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反而不足为惧。”
“我真正担心的,是暗处看不见的威胁。”
“竭泽一事,已经告诉我有一股势力在灵异界盘踞至少百年,它的野心很大,目的与金星、神明、灵脉紧密相连。如今我在明,敌在暗,我没有信心能找到它,抓住它,除掉它。”
“对于未知的它,我必须承认,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小袄,我很担心这件事会给你带来伤害。说句不好听的话,繁华有他的家族庇佑,秋池来自大仓山,有山主注视,师傅他们远强于我,我死了他们都不一定会出事。只有小袄你…你该怎么办呢?”
“我不是小瞧你。小袄,我只是单纯的担忧,万一我出错了,万一我算错了,未知的它会不会第一个对你出手。”
“有些故事不就是这样吗?恶人要伤害一个人,不会直接拿走那个人的性命,它们往往会拿那个人最亲近最在乎的人开刀,一刀刀割走那个人所珍视的存在。”
“师傅,师叔,繁华,秋池,他们在我心里也很重要,但小袄…你是特殊的。你是我决定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起点,失去师傅他们固然令我感到悲伤,但失去你,我会感到绝望。”
谢骄的语气是缓慢的,他的话像一块冰,又像无数细碎的沙砾,轻描淡写地撕开了很多不能露出的东西。
谢袄感觉天变冷了,不然她的身体为何开始失去温度,她的心为何开始像被打磨般感到刺痛。
坚硬的外壳被撬开,温热的血液就会流淌而出,谢袄无法形容冰与火带给她的感触,她只能静静的看着谢骄,握住谢骄同样冰冷的手。
“小袄,我有一种预感,集会之后,我们或许没时间这么亲密的对话了,所以我必须在这个时候告诉你——小袄,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在我心里,你的生命远比我的珍贵。我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我不能失去你。”
谢骄看着谢袄的目光没有躲闪,没有谎言。
人会因为各种因素渐行渐远,但人活在世上,总有某种情感的联系超越时间,超越一切。谢骄和谢袄会因为性别、性情、成长渐行渐远,但他们之间曾发生过的事,曾迸发的感情,是不会因外物而改变、转移的。
“情况这么严重吗?”谢骄发自内心的剖白让谢袄清晰的意识到前路的未卜,谢骄是个谨慎到偏执的人,能让凡事做最坏打算的他提前说出宛如遗言的话,足以可见那未知敌人的可怕。
谢袄心中被一层恐惧笼罩,她无法想象谢骄离她而去的画面,“你会死吗?”
谢袄感觉自己更冷了,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可能会死,”谢骄的手心和谢袄一样冷,但他的语气始终是平淡的,“小袄,不要害怕,死亡不是我的终点。”
“这又是你的预感?”谢袄面色有些苍白。
“这次是直觉。”谢骄笑了笑。
“你总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都习惯了,”谢袄让自己继续说话,谢骄的思想和她、和师傅他们都不一样,她早就发现和他交流需要下苦功,“师兄,你一定要和未知的它战斗吗?我们不能避开它吗?”
“……”谢骄沉默了。
所以是可以避开,但你不愿意吗?
谢袄从谢骄的沉默里读到了这点,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为复杂的人性,为难变的意志。但好笑之余,谢袄又认为这种发展理所当然——谢骄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逃跑。
面对危险,他生来就不知何为恐惧。他以为他在怕,殊不知那只是虚假的外象。
谢袄有点恨她在这一刻读懂了谢骄,他的深情与冷漠,他的赤诚与虚无。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有谁能唤回他对死亡的敬畏之心呢?
难以言喻的沮丧和悲伤弥漫开来,谢袄知道,她不是那个能唤醒谢骄敬畏之心的人。谢骄是把谢袄的生死放在自己之上,可那不会影响谢骄禁闭心门的事实。
谢骄心里有一个角落,不许任何人踏足。
就和谢袄一样。
谢袄也背负着无法与任何人言明的原罪,所以她能察觉到谢骄身上与她类似的部分。因为是某部分的同类,所以必须掌握分寸感,而一旦有了分寸感,一些东西就再难以沟通。
他们能无比紧密,却必须在某些时刻无比疏离。
谢袄的心忽地平静了下来,恐惧与不安离她而去,只剩一片荒唐的坦然,“师兄,你下定了决心,没人能拦住你。”
“事已至此,我也懒得废话。我只一句,他日我若因此而死,你一定要为我报仇,不计任何代价。”
“这是你欠我的,就算我死了,你也要还给我。”
“小袄,我很想答应你,但……”谢骄移开了视线,“在我的计划内,你有事的前提是,我已经死了。”
谢袄被气笑了,“你死了不会从土里爬起来吗?你所谓的在乎那么不值钱吗?死亡就能阻止你?”
“嗯…在我设想里,我高低得和对方同归于尽,这叫利益最大化,我总不能死了还把敌人留给你。”
谢骄神奇的思想总能让谢袄眼界大开,“你宁愿同归于尽都不愿意活着,我亲爱的师兄,我该拿什么拯救你?”
“别救了,把我埋了吧。厚葬。”谢骄陪着笑,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办法吗?”
“我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小袄,我很抱歉。”
“……有时候你这个人也挺讨人厌的,说句话哄别人高兴很难吗?”谢袄抬起头,谢骄只能看到她月白的下巴尖尖,“而且这种事,你为什么只告诉我呢?”
谢骄的回答像在心里上演了无数遍般果断,“因为你很重要,因为我信任你。”
“如果我把今晚的事告诉师傅他们,你还会这么想吗?”
“你不会这样做。”
谢袄:“你这份笃定也很讨人厌。”
谢骄摇摇头,“我知道你不讨厌我。”
“……你的脸皮偶尔也挺厚的。”
“我当你在夸我了。”
“我要去休息了,”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夜晚已经过去,谢袄看着坐在光影交界处不知疲惫为何物的谢骄,叹了一声,“你也早点休息吧,昨晚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们都需要时间消化。”
“尤其是你过两天就要参加灵异界集会,更需要养足精神。”
“我会的,你去休息吧,”谢骄笑着答应了。
谢袄离去,谢骄慢慢收敛笑意,异色瞳眸一片冰冷与漠然,“集会……真的会按简夫人的计划进行吗?”
“不管怎么发展,情况都有利于我。这一局可不是看他们要什么,而是得看我有什么,弄不清这一点的话,血本无亏的一定是他们。”谢骄喃喃道。
栏杆边缘发出声响,谢骄一边思考,一边伸出手。一只布面鳞片的手从花丛中钻了出来,乖乖放入谢骄掌心,谢骄按了按厚度适中的鳞片,解压之余忍不住土拨鼠尖叫。
“我好累,”谢骄抓着小骨头的手左右乱甩,“我不想干了,为什么不能一棍子送走他们呢?他们死了,我就不用想办法讨好他们了。”
小骨头冒出一颗脑袋,想要收回自己被蹂躏的手。谢骄不让,他现在背负的心理压力太大,需要发点疯中和一下自己的情感逻辑。
“嗷?”小骨头看着谢骄,小声叫唤。
谢骄半个身子挂在栏杆上,不说话,他的头抵在花叶里,一时看不出动静。小骨头叫了他一会,没人应它。
敏感的兽没嗅到血的味道,同类是安全的。那他为什么不动弹呢?兽不理解,兽选择靠近。
离得近了些,兽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哦,同类睡着了啊。兽觉得同类笨笨的,外面多危险啊,要到安全的地方才能睡觉呀。
兽担起责任,将同类轻轻地抱了起来,它的羽翼因动作微微张开,远远望去,无数青色与晨光交织,翎羽模糊了界限,变成了完全的灿金色。
【“这是个好机会,你可以趁机杀了他,夺走他的力量。”】
一道声音在兽的脑海里盘旋。
【“杀了他,你就能变回你自己。”】
“嗷……”
兽听不懂声音的意思,兽选择无视。
【“你做了错误的选择,他不是你的同类。”】
【“总有一天,你会因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
“吼……”
兽不喜欢这道声音,它不耐烦起来。
【“……”】
【“迟早有一天……”】
金色的火焰使叠影的竖瞳清晰呈现,属于兽的血脉在沸腾。兽,也就是小骨头,拒绝了声音的再度出现。
野生的兽有自己生存的智慧,它们会在弱小时抱暖取暖,也会在面对强敌时同心协力。
兽,即小骨头,已经找到了它的同类,它会和它的同类在一起,它们会一起度过难关。
“有敌人吗?”谢骄睁开眼睛,看着展现力量的小骨头。
“唔。”
“你身体里有一股特殊的力量,”谢骄左眼发烫,有了问心湖的经验,谢骄多少能猜到一些,“神的馈赠。”
“它会影响你吗?不属于你的力量在你的心里说话,那感觉一定不好受。”
“唔……”
“我会想办法的。根据吸引定律,我们以后遇到神的可能性极高,说不定遇着遇着就能达成全打卡的成就。”
“神……神在这个故事里,又是什么角色呢?”
无法被想起的小说,已经出现的文字人物,过去与未来的自己,跨越时间的友人。
元素太多了。
谢骄靠在小骨头怀里,金色的阳光斑驳地打在他的脸上,他背过手遮住眼睛,问小骨头,“你觉得月亮怎么样?”
“嗷?”
“我不会起人名,如果你的名字和月亮有关,你会喜欢吗?”
“唔。”
“不喜欢吗?”
“唔。”
“喜欢吗?”
“唔。”
“哈……那就再考虑看看吧。”谢骄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这是你的名字,该由你点头同意。”
“唔。”
“除了‘唔’,你还有别的表达方式吗?”
“……吼?”
“这不是听得懂我说话吗。”谢骄闭上眼。
小骨头小声“唔”了一声,将谢骄高高举起,快速地跑进屋子,到了床边,灵巧的兽将谢骄往被子里一塞。在谢骄感到困惑时,兽开始了吟唱。
“嗷唔唔,吼唔唔。”
“唔唔唔,嗷嗷嗷,吼……”
奇异的旋律配合着原始的唱法,组成了一段奇妙的乐曲。
谢骄在短暂的“?”后,接受了小骨头掩耳盗铃式的目标转移。
他真的不知道这样会显得他更可疑吗?
这是谢骄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两天后,入夜。
灵异界集会在白云涧的“云心”处举行,简夫人携谢骄前往。
谢袄等人一夜未眠,直到日上三竿才把人盼了回来。
谢骄:“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集会的世家门派没有见我,它们认为我不够格。”
“好消息是,哪怕在看不起我,世家门派们都保持了一贯的优良作风,它们给了我一张空白的契书,并表示只要我能解决它们提出的难题,它们就任我开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