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娘在火焰里,她在火焰外。
茹娘点燃了苏氏的祠堂,莲花状的烛火掷下,火焰自帷幕起,快速掠过案堂,照亮了苏家家主和他夫人孩子的头颅。
血迹,扭曲痛苦的面容,在明亮的橘色火焰里被化作一个个小黑点。
茹娘在火里,她在火外。
火焰在蔓延,围绕着茹娘舞动,它舔抵着茹娘的裙摆,将她卷入一场盛大的火光中。
斩情看着茹娘,茹娘也看着她。
只是一眼,斩情停下了脚步,她希望茹娘活着,但更该尊重茹娘的选择。
茹娘选择死亡,她应目送她。
茹娘的丈夫,那个寡言的男人,赶来了。他比其他救火的苏氏族人更快,领先了几个巷道的距离。
他冲进了火里,看到了供桌上的黑点。
男人停下了。
他看着茹娘,茹娘没有看他。
火焰在燃烧,茹娘站在火里,已是火的化身。
男人拉住了茹娘,不顾火焰与他嬉戏。
他和茹娘说话,茹娘没有回答他。
男人在一段诉说后,眼见茹娘无动于衷,也不动了。他想和茹娘一起,但茹娘一手刀劈晕了他。
火焰已在茹娘身上,炙热的光照红了她的脸,茹娘神色平静的将男人往火外一丢,站在苏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静静注视着死物。
茹娘看着牌位。
斩情看着她。
在火焰彻底吞噬茹娘时,斩情听到了茹娘的叹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阿蒟,若不能爱,就选择恨吧。”
*
斩情自火焰的梦中醒来,这是她的十五世,她如今的身躯已有二十五岁。
这是茹娘死后第七年,也是斩情逐渐掌权的第七年。
七年前,茹娘和不满苏家家主的苏氏族人里应外合,一夜之间端掉了苏家家主这一支的血脉,之后茹娘拿着苏家家主等人的头颅,于苏氏祠堂自焚。
搜捕茹娘的苏氏族人晚来一步,得到的只有被烧成灰的祖宗供奉之地。
苏家前任家主及其家人的尸骸,只能以无头之姿下葬。在信奉死后将入轮回的苏氏,尸体不全草草下葬,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支持苏家前任家主的族老们因着这件事,在斩情面前吵了十几个来回。在遇事犹豫不决的时候,斩情灵侍的身份是很方便的。这个身份的她没有实权却有足够的威望,正是和稀泥的不二人选。
放在从前,族老们在斩情面前拉扯,她是一定会糊弄过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族老们等着斩情和稀泥,斩情却要让他们战队。
这些老头是斩情看着长大的,他们心里打什么主意,有什么算盘,斩情结合他们的生平细想想,就能推测出。
斩情看着顺水推舟让茹娘解决苏家家主,他自己后顾无忧的大族老,问他,“苏家家主的头颅还是找不到吗?”
“化成灰的东西,哪里能找到呢。要我说,老二老三你们就是太固执,前任家主人都埋地下了,你们还能从祠堂缝里抠出灰,打开棺材丢进去吗。也不怕把列祖列宗的牌位灰捎进去,折了前任家主的阴寿。”
苏家家主一脉一死,大族老一脉上位是板上钉钉,因此大族老不惧其他族老想洞穿他的视线,怎么气人怎么说。
“你!老大,这成何体统!”
“前任家主在如何不是,也是家主,如此草草下葬,可能服得了人心?”
脾气固执,定要执行古法的二族老气得直拍大腿。
“二族老说的是。老大,家主就是家主,死了也是家主,为了苏氏的体面,该什么规制就什么规制。”
“找不到头颅,好说,拿别人的头给前任家主缝上去不就成了。”
面上柔善,实则心毒的三族老笑着饮了杯茶。
“嗯……那就依三族老所言。礼不可废,苏氏的体面也要顾及。”有厚厚的帷幕挡着,斩情的坐姿比较随意,她的手背抵着脸颊的软肉,看似不在意,实则把事情推向了复杂的情况。
“这……”
大族老惊讶地看向重重帷幕后的斩情,大片银色镂空的莲花图腾在幽暗的月光下泛着光。大族老一双老眼被晃得疼,但比起眼睛,他的心却狂跳了起来。
作为大族老,他在苏氏的话语权说一不二,往日他说什么,没有实权的斩情都会附和。今日斩情明晃晃支持三族老,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二族老快人快语:“灵侍远见,就该这么办。”
斩情不给三族老拒绝的时间,“既然都没意见,这件事就交给三族老去办了。”
“……是。”
原本权衡利弊的三族老被斩情直接指派任务,不敢过多犹豫地应下了——一则斩情资历颇深,被她看着长大的三族老本能的惧她、敬她,二则这是个机会。
大族老为人跋扈,让他一脉上位,三族老这脉永无出头之日不说,还容易受窝囊气,如今斩情这位老祖宗愿意出头压制大族老,三族老没有拒绝的理由。
头发花白的小老头眯着眼偷看斩情,这位不问俗物的灵侍居然会开口引导家族事务,看来苏氏的天是真要变了。
苏家家主的死因,列位族老不是不知道,但大族老一脉在苏氏扎根颇深,哪怕有些人手里握着证据,也不敢明面上开撕。
斩情掺和这混乱的局势,又有打压大族老的心,一时之间,底下没资格发现的族老们心思活络了起来,他们是争不了家主的位置,但把大族老拉下去,大族老一脉放的血也足够他们吞食。
暗流在黑暗深处涌动。
机敏如三族老者接受斩情的安排,守旧如二族老者同意斩情的制衡,唯有大族老及其追随者有意见。到了嘴边的肉生生被扣走了,定力再好的人也要着急,更何况生性张扬跋扈的大族老。
大族老:“灵侍,不可呀,前任家主已经下葬,怎能再生波澜。”
斩情双腿盘膝,微歪着身子,隔着幕布看下首跪坐的众人,“下葬了,可以挖出来。只要有心,没什么事是做不成的,怕生波澜的。”
“灵侍……”
斩情强硬的态度让习惯发号施令的大族老无措。
这株“植物”怎么会说话呢?
“无需多言,”斩情清冷的声音传出重重屏障,“前任家主骤然离世,无论生前功过,死后都当以家主之尊位厚葬,不容人妄议。大族老,你是苏氏的族老,一生为苏氏操劳,劳苦功高,怎的今日糊涂了,竟分不清地位尊卑,承袭主次。”
以苏氏血脉分支,前任家主死后,下任家主该从三族老一脉中选出。
大族老急着出头压下众人,是打着他手底下追随者众多,他本人平日又素有声望,管理族内大小事务,想在混乱中趁乱把族内主次定了的主意。
大族老本想着斩情不问世事,族内无人比他地位更高,今日之事必马到功成,但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斩情不仅管了,但想着分权给三族老。
斩情一席话,向众人宣告了她的立场。大族老面色铁青,不敢翻脸,二族老频频点头,很是赞同,三族老面上不显,捻胡须的动作却止不住快了几分。
“今日事毕,二族老留下,其余人等散去吧。”
斩情与心思各异的族老们商量完丧事细节以及之后的族内事务后,单留下了二族老。
三族老在这一轮已得尽了好处,儿孙辈有望继承家主之位,他没什么不满足,因此斩情的话他是第一个响应的,且离开得最快的。
大族老心有不甘,但此时贸然发作被议论的只会是他。大族老忍不住也得忍下这口窝囊气,他不敢对在场众人发作,只得装作撞到脚狠踢了柱子几下。
其余族老零零散散散去。
一炷香后,供奉神明的神殿只余斩情和二族老两人。
二族老性格古板暴躁,但行事爽快,兼一心为苏氏,斩情信得过他。
斩情有话直说:“二族老,前任家主因而何死,苏氏如何评其功过,我一外人不会过多置喙,也不会抓着这一点不放。”
“我让你留下,是为了谢氏的事。谢夫人身为谢家外嫁女,一言一行不仅代表她自己,还彰显了谢氏对我苏氏的态度。”
“前任家主固然有错,但谢夫人以子利诱前任家主行险招,亦是其心可诛。谢夫人虽死,但谢氏还在。谢氏尚在,心存祸心,我苏氏便永无宁日。”
“因而我请二族老率族人前往谢氏,问询谢家家主,要求其交出禁术,并让谢氏族人立下永不使用此禁术的灵誓。唯有如此,我苏氏颜面方可稍稍挽回。”
苏氏与谢氏都是大氏族,但氏族之间也有优劣之比。苏氏有斩情这位灵侍在四百余年,其积累的人脉资源不是谢氏能比的,因此斩情让二族老出使,不是与谢氏商量,而是通知谢氏早做准备。
“谢氏猖狂,竟以谢夫人诱骗我前任家主,以致前任家主犯下大错。”二族老恨骂,“若是小族,谢氏非得灭族才可解我心头之恨。”
斩情没有顺着二族老的话往下说,她今日留下二族老,是要他给她做事,而不是她给他顺气的。
斩情有自己的节奏,“灭族事小,其余氏族灭我苏氏之心不死事大。”
“此次谢夫人之事仍有蹊跷之术,禁术之所以是禁术,正因为其使用条件严苛。谢夫人能成事,光靠欺骗前任家主一人是不够的,她背后必有推手,或是助她,或是煽风点火。若谢夫人没死,我们大可逼问其前因后果,但她人已身死,尸骸不全,魂灵浑噩,已无甚大用,因而我们得把目光放在外界。”
“二族老,你此次出使谢氏,其余氏族必望风而动。你是族内大公无私的铁阎罗,我相信你对苏氏并无私心,一心为了大义,所以谢氏之事,由你出使我最放心。一路上若有氏族暗中追踪,欲探族内事务,你可装作不知,暗中派人与其虚与委蛇,反套其行踪,看能不能抓出隐于幕后之人的尾巴。”
二族老不敢懈怠,斩情的话说完,出使时针对其他氏族的主意便已列出了七八条。他没有私心,对斩情一心为苏氏的考量自无有不从,领命而去。
*
斩情架空大族老,重用二族老,扶持三族老儿孙辈上位。
如此七年,一晃而过。
斩情穿上外衣,透过扇窗的雕刻握住一缕月光。自茹娘离去,斩情在不用烛火之光,她看着月光落在她掌心,心里想的却是火焰。
代表仇恨的火焰。
斩情灵力属水,体内有寒冰之气,寻常火焰她触之即灭,特制的烛火在她附近也撑不了多久,需时时重燃。
火焰离斩情很遥远。
斩情将月光吹散,晶莹的银色光点像萤虫飞舞,斩情看着它,心想,“火焰”是什么呢?
“师傅。”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断了斩情的思考,俏丽的十岁少女小跑着扑入斩情怀中,亲昵地抱着她。
“榴,还没睡吗?”
斩情摸着少女的发顶,眼神柔和些许。
“我睡不着,”名唤榴的少女抱住斩情的胳膊,向她撒娇,“师傅,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榴看向斩情的目光极尽孺慕之情,她拉着斩情的手晃啊晃,“我一个人害怕。”
“可以。”
榴的要求不难满足,斩情答应了她。
“太好了,师傅对我真好。”
榴欢欢喜喜地绕着斩情转,她是个活泼的孩子,又在爱闹的年纪,难免吵闹了些。
斩情无奈中带着纵容,把榴抱回了她的房间,哄她睡觉。
临睡前,不算小的榴有很多问题想问师傅,她抓着师傅的手,与苏氏绿色瞳眸完全不同的赤金色眼睛看着斩情。
“师傅,大族老他们是因为我走的吗?”
榴说的是大族老为难她的事。
斩情微微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大族老的孙子来骂我呀?他不讲道理。”
斩情情绪平稳,向榴诉说其中关系,权当授课。
“榴,他们是在指桑骂槐,看似说你,其实说的是师傅。”
“欸?榴不明白,他们既然对师傅有意见,为什么不直接和师傅说呢?”
榴真诚发问,她觉得比她大的人该有些担当了,怎么能以大欺小呢。
斩情:“他们不敢。”
“哼,欺软怕硬。”榴不服气地蹬着锦被。
斩情拍着榴的后背,“等你学有所成,比他们厉害了,他们就不敢放肆了。”
榴挥着小拳头,坚定的说,“我会努力的。”
“等我厉害了,一定要拳打大族老,脚踢三族老,给师傅出气。”
斩情逐渐掌权的这几年,心思颇深的三族老给自己留了不少后路,他既没断了与大族老的来往,又没拂过斩情的面子,可谓是两头讨好,两头通吃,坏人让斩情来当。
“师傅等着这一天。”
斩情捏了捏榴的鼻子,露出淡淡的微笑。
自斩情掌权来,苏氏族人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排斥她这个外人。不管斩情想做什么,到底是不是为苏氏好,苏氏族内都开始流传——
“灵侍又不是苏氏族人,为什么要管这么多?”“灵侍不是掌管祭祀的吗?族内事务何时有她说话的份。”“不管她做的多好,外人终究是外人,苏氏还是得在自己手里才算正统。”这样的话。
二族老曾整治过舆论,奈何斩情所行树大招风,引得有心人不满,二族老纵然有心,又不能真为难自家人,因此舆论的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经此一事,斩情及聪明人都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布下,所以在新任苏家家主前来“请罪”时,斩情从善如流的分权了。
权力不是斩情的必需品,在她和苏氏族人的实力断了一个层次时,需要看人脸色的是苏氏,而不是她。
在斩情展露对权力的兴趣时,苏氏对她忌惮便是不可避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茹娘的话斩情从未忘记。此刻维系着苏氏与斩情的,不过是斩情心中的“苏氏对她的恩义”罢了。
若是有一天,苏氏耗尽了斩情对它的耐心,斩情大概会悄然离去。
神明不在乎人,哪个氏族的供奉不是供奉呢。
对苏氏耐心仍在的斩情想通了这关节,便在二族老从谢氏归来后,爽快地放权了。
大族老想和其他人打擂台由他去吧,斩情的重心可不在权力上。
榴有斩情陪伴,很快入睡了。
斩情看着她,想起二族老出使归来的事。
二族老出使谢氏归来,带回来的不仅有转移天赋的禁术,还有一则让斩情和他都不解其意的消息。
“琉,鹠,蓅,鎏,谢氏费尽心思打入苏氏,只是为了找名中带liu的孩子?”斩情翻看二族老带回的谢氏族人口供,只觉莫名。
“不错,此行我抓了谢氏好几个探子,分开审问,他们供词一致,都指向我苏氏命中有liu的后裔。”
二族老也不知道谢氏图什么,但事实如此,他实话实说。
“苏氏族人里有符合条件的孩子吗?”
斩情控制不了谢氏的算盘,却可以把他们想要的人攥在手心里。
二族老办事效率极高,“这是名册。”
斩情略看了一遍,“挑个时候把他们带过来给我看看,既然是谢氏要的人,必定有其特殊之处。”
斩情的话一说,第二天就见到了含榴在内的几个苏氏孩子。
他们都是苏氏嫡亲的一脉。
不见不要紧,一见吓一跳。
毫无头绪的斩情在见到榴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榴是神明的转世。
哪怕斩情没见过隐月幽莲之外的神明,但神明的气息是做不了假的。寻常灵师或许感知不出来,但身为灵侍的斩情不会认错。
斩情难以形容见到榴时的想法,神明转世到苏氏,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接引神明的祭祀斩情一世至多举行一次,在她再次轮回前,斩情无法向隐月幽莲寻求答案,所以她将榴留在身边,按照之前的想法对其贴身看顾。
与保留轮回记忆的斩情不同,榴失去了有关神明的一切记忆和力量,完整的重头再来,因此长大后没和小孩长时间相处的斩情,开启了带孩子之路。
期间斩情一心多用,今天平衡苏氏内部,明天打压其他氏族——尤其是谢氏,能盯上神明的转世,他们族内想必藏着高手。
心分成很多片的斩情对外恩威并施,对内无痛当娘,日子过得太充实,充实到斩情感到疲惫的地步。
但好在,一切都在稳中向好的发展。
大族老这类没能力想蹦跶的被斩情外放,二族老这类忠心有能力的则被有条件的重用,三族老这类滑不溜秋的恩威并济,不能让他跑了。
斩情的策略因时而变,因地制宜,她将理论与实操结合起来治理苏氏,按常理论,不该出问题。
但可惜苏氏“人才辈出”,没有问题的事也整出了问题。
矛盾是榴成年时发生的,犯错的是现任家主的儿子。
当现任家主带着儿子跪在斩情面前时,斩情是疲惫的。
现任家主的能力比之前任强了不少,但也只是不少。这么多年,这位现任家主给斩情最大的印象,是他真的很会阴阳人。
这份阴阳随着年纪增长,愈演愈烈。
年轻时尚能想着徐徐图之的人,在上了年纪后,反倒愈发小气,时常会为了一些小事,与斩情争论不休,想叫斩情低头。
斩情岁数大,辈分老,素日这些事她都能一笑而过,但这次不同。
现任家主的儿子想强迫榴嫁给他,榴不从,他便想用强,先将生米煮成熟饭,但榴岂是好相与的,现任家主儿子想强迫她,她二话不说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将事捅到了斩情面前。
一个后面是斩情,一个后面是现任家主。
已经年迈的二族老和三族老不说话,把舞台留给了斩情等。
斩情的态度是,罚。
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但现任家主不这么想,他和斩情唱反调已是人到中年的常态。
“我儿既有意灵侍的弟子,不若亲上加亲,今日定下两人的好事。灵侍的弟子父母不在,嫁给我儿,将来也算有个依靠。”
榴冷冷的:“家主多虑,我有师傅在,何需其他依靠。”
现任家主眼珠转来转去,斩情怀疑是他年纪大了,眼睛浑浊看不清事物了,不然好好一个中年贵男,怎的贼眉鼠眼相败坏气质。
现任家主话估计想了好一阵了,榴反驳他,他也不藏,“此言差矣,灵侍今年三十余岁,按昔日旧例,也到了要轮回的时候。这轮回破耗精力,灵侍需得睡上个三年五载才能醒来。”
“三五年啊,呵呵……小丫头,你有几个三五年能耽误得起?”
“要我说,我儿子配你,是绰绰有余。若不是看在灵侍的面子上,你以为你对我儿子出手的事能这么轻易地揭过?”
“小丫头,别仗着灵侍宠你,就无法无天。”
榴气的脸通红,一时不知从何骂起。
众族老鸦雀无声,不敢掺和。
现任家主指桑骂槐的套路学的他爷爷三族老,斩情已经腻了。
她问:“家主说完了?”
斩情不动声色,现任家主心里打鼓,可他人到中年正是拼的时候,此刻不压斩情一头,他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的。
于是现任家主咬着牙说:“是。”
斩情微笑:“既然说完了,就把这孩子拖下去,打上四十大板。”
现任家主:打谁?
在场面对斩情都只能当孩子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做声。
斩情不和一堆老人打太极,“榴,叫人进来,把这登徒子拉出去。”
榴:“是。”
现任家主:“灵侍,你不能……”
斩情打断:“再说话,你替你儿子去。”
现任家主:“……”
斩情看着已显老态的现任家主,心中毫无波澜,“三族老,前日与你商议的事,趁着诸位皆在,不若说了吧。”
垂垂老矣的三族老颤巍巍站起来,“诸位,依祖宗法度,下任家主该由二族老之孙接任。下任家主的即位礼将于下月初八举行,还请诸位知晓。”
现任家主:“爷爷,你这是……”
“闭嘴,黄口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三族老手中的长杖敲击地面,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越长越不着调的孙子。才十几年啊,他就忘记自己的水准了,和斩情对着干,他能落什么好。
斩情:“三族老年纪大了,轻易不能动气。来人,把现任家主请下去,让三族老喘口气。”
三族老:“灵侍……”
斩情:“我不日将轮回的事,诸位心中都有成算。”
“我也不多提,只说一件事——榴,是我的弟子,只要我不死,无人能动她。”
斩情的威压透过帷幕,实实在在落到老骨头们身上。
二族老躲过一劫,却没多少快意,榴的身份,斩情与二族老隐晦告知过。与神有关的苏氏后裔,不知于苏氏是福是祸。
二族老眼光长远,早看出苏氏嫡亲的血脉一代不如一代。几百年有斩情在的兜底生活已经磨尽他们的血性,躺在金山银山上长大的孩子怎会知外面的豺狼虎豹有多凶狠。
二族老把目光放在榴身上,这个流着苏氏血脉,受斩情教养的孩子,或许能为苏氏打来希望。
但前提是,他这把老骨头能清光有权无能的酒囊饭袋。
斩情没有单独留下二族老,已经不需要了。斩情和二族老皆心知肚明,若斩情轮回的三五年里,榴不能上位,苏氏便是塌了。
斩情或许能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为苏氏续上一段寿命,但从根上烂掉的植物迟早是要腐败的,斩情能推迟,却不能挖根诊治。
说一千道一万,斩情受到的阻碍,皆因她不是苏氏族人。不是苏氏族人的她,做是错,不做是错,做好了是错,不做好也是错。
错错错。
有些东西,一开始确实错了。
*
十五世,离最后一世的斩情很遥远。
但斩情还是记得,她在十六世苏醒时,见到的物是人非,人间荒唐。
斩情醒时,二族老不在了,他呕心沥血了一辈子,死在了替榴铺路的路上。
三族老也不在了,他是自然老死的,临死前给斩情留了一封信,说他教孙无方,望斩情留他血脉一人,算作传承。
刚醒的斩情还不知三族老为何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但等斩情见到本该退位但还在位上的三族老孙子、苏家家主时,斩情逐渐理解了一切。
榴死了,死在一杯毒酒上。
本该退位的苏家家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去找的榴,向她诚恳道歉,并让儿子负荆请罪。榴本不想理他们,但架不住苏家家主软磨硬泡。本身和他们是骨肉血亲的榴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喝下了那杯和解之酒。
苏家家主的毒下得歹毒,榴饮下酒后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在折磨了七个昼夜后,活活疼死的。
苏家家主,三族老的孙子绘声绘色的向斩情还原了当时的场面,被灵阵束缚住的斩情安静地听完,然后砍掉了苏家家主的头颅,并清洗了向着苏家家主的所有苏氏族人。
苏家家主人头落地时,一枚火星落在帷幕上,斩情看着火星燃起,扎根于十五世的种子开始发芽。
十六世,斩情清算了苏氏有问题的族人,重新洗牌苏氏,她本意是重整旗鼓,但苏氏视她为敌,宁死不屈服于她。
斩情居于桂轮神殿,不问世事。
同年,榴再度转世。
十七世至二十世,苏氏记得斩情血行的族人已然离世,斩情再度成为苏氏的灵侍,为其接引神明。
十六世,榴的转世死于苏氏的背刺,斩情焚其尸骸。
十七世,榴再度转世。
十八世,榴的转世死于谢氏的暗算,斩情焚其尸骸。
十九世,榴再度转世。
二十世,榴的转世受苏氏蛊惑,背刺斩情,斩情还手,刺穿贼人后发现贼人是熘的转世。斩情沉默良久,焚其尸骸。
二十一世到三十四世,是一个循环。
斩情已经不记得具体的记忆了,但她记得那种感觉——火星燃烧,种子长成参天大树,它在斩情冰冷的身躯里枝繁叶茂,炙烤她的魂灵。
三十四世,斩情还在坚持。
苏氏于她的恩情,仅靠斩情的良心维系。
斩情没有退缩,她想,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一个人离开。
直到三十五世,那杯由榴的转世递给斩情的毒酒,彻底击垮了斩情的道德底线。
*
火焰在燃烧,斩情从未忘却。
斩情剑能冰冻魂灵,却不能冻结她的仇恨。
斩情眼底深处,火焰从未熄灭。
谢骄的眼里浮现出同样的火焰,他感到一枚种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斩情向谢骄近了一步,陷入失落低迷的小骨头嗅到了不好的气息,护在谢骄身前。
斩情停下脚步,她说:“这是我的仇恨。”
感同身受体会到灼烧的谢骄捂着心口,品味这种感情。
这就是……仇恨吗?
谢骄没有恨过别人,斩情给他的恨的种子,在他心里是陌生的,但他还是接纳了这份情感,只因这是斩情给他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