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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妇人撞击斩情的时候,斩情便在妇人身上留下了她的灵力,因此追踪妇人的下落,并没有花费斩情太多的时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斩情在一处僻静的院落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妇人,妇人身旁还有一个疑似她丈夫的人在陪她。
“茹娘,你这是何苦呢,”那男人用湿帕子给妇人擦汗,从面相看,男人是个纯朴老实的,他看向妇人的眼神没有厌恶,只有心疼,“我们的……是走了,但是日子还要过下去啊。”
“我向你保证,就算以后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照顾好你。你我的情分,从不需要用孩子来证明。”
“玧哥,”茹娘被五花大绑,原本疯癫的神色反而淡了下去,渐渐归于平静,她看着替她擦汗,小心照顾她的丈夫,凄凉的笑了一声,“你待我的心,我不是不知道。”
“但我还是那句话——那是我的孩子啊!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
“你叫我忘了,你们都叫我忘了,但我如何能忘?”
茹娘眼里蓄满泪水,乌黑的长发贴在她的脸颊脖颈,她像溺水找不到浮木的人般问她的丈夫,“是,我们是苏氏的人,苏氏生养了我们,我们粉身碎骨难报,可…可为什么要牺牲我的孩子……”
茹娘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地流,她想不明白,“苏氏要我的命,就拿去啊,但为什么要我孩子的命,她还那么小,才那么一丁点大。我才给她喂过一次奶,我才抱过她那么一回。”
“苏氏,苏氏,他们这么做下去,迟早要遭报应!”
茹娘一边哭,一边恨骂道。
“茹娘,噤声。”男人把手放在茹娘嘴里,不顾自己被咬得皮开肉绽,只让茹娘收声。无法,茹娘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会害了她,所以哪怕此刻的作为不近人情,男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茹娘止不住恨意,直到把男人咬得血肉模糊,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她看着被她连带的要离开苏氏的丈夫,她看着这个自幼与她相识相知照顾她长大的哥哥,沾着血的唇抖了抖。
茹娘:“玧哥,你把我休了吧,你和我不一样,你有父母亲人在,只要你没有我这个拖累,就还有前途在。”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往后又不能生育,再扒拉着你,就是我恬不知耻了。好在,好在我如今是个疯女人,这女人呀,只要疯了,别人对她反倒没什么要求苛责了,毕竟谁愿自降身价,和一个疯婆子计较呢。”
茹娘白着一张脸笑着,“玧哥,我知道,你当初说我疯了,是想保住我。可我不甘心啊,我忘不掉我的孩子,有时候,我多想我是真的疯了……我要是真疯了,也不必这样活啊活不下去,死啊死不甘愿。”
“玧哥,我恨啊!”
茹娘有一张巧嘴,能说出心中所想,但叫玧哥的男人却与她相反。呐口少言的男人看着痛苦不已的发妻,动了动嘴唇,也只能说出“茹娘,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的话来。
茹娘闭上眼睛,摇头,“玧哥,你说的话不是我想听的。”
“你走吧,让我休息一会。”
“好,”男人点头,“茹娘,我会去见我父亲,让他替我们打点一番。”
男人抓着茹娘的手,“茹娘,我会和你一起去人间界,哪怕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男人许下灵誓,可见此情不渝。
茹娘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叹道,“玧哥,你一向言出必行,可你做的事不是我想要的……自始至终,我只想给我的孩子报仇。”
斩情在屋顶上听完了夫妻间的对话,她没有立刻现身,而是在屋顶上梳理茹娘话里的信息。
茹娘是个孤女,在苏氏无依无靠,到一定年纪后与青梅竹马的玧哥成婚,育有一个孩子。孩子刚出生不久后,因未知原因被苏氏族人抱走,早夭。
茹娘无法接受孩子的离去,在打探消息的过程中,了解了一定的真相,但奈何她和丈夫人微言轻,哪怕知晓真相,也无法为孩子讨个公道。
甚至于,为了保全性命,丈夫不得不谎称茹娘得了失心疯——唯有成了疯子,才能熄了旁人斩草除根的心。
茹娘早夭的孩子,祭祀失踪的孩子,都在告诉斩情,苏氏背后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但那又能怎样呢?
斩情迷茫,她是受苏氏恩惠得以长大的孩子,她现在有的身份地位尊荣,都是苏氏给她的。苏氏是斩情生存的根,自她记事起,身边的人便在告诉斩情——苏氏养她一场,她要知恩图报。
斩情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坦荡路。茹娘的困苦她看在眼中,但苏氏的哺育之情,她也无法忽视。
优柔寡断是行事的大忌。
斩情自己都没理清思路,哪里敢贸然现身,给茹娘虚假的指望呢。
我得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斩情扪心自问,茹娘与苏氏,孰轻孰重?
苏氏养斩情一场,不说事事周到,也是衣食无忧。斩情虽因灵侍候选的身份只得待在一处院落,但同为候选的同伴也是如此,他们与斩情一同长大,待遇一致,哪怕没被选为灵侍,苏氏也给他们指了一条路,让他们为苏氏效力。
第一世,不满二十的斩情可是参加了好多场的婚礼,送了不少金银财宝出去。那些旧友的后代,斩情不说全见过,也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衣食住行,人生大事,苏氏没有亏待过斩情这类的灵侍候选。若斩情没被选中,大概也会在十五六岁,找一个知根知底的玩伴成婚生子。
对于无根浮木的候选者来说,这样普通平淡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
斩情受了苏氏实打实的恩惠,十几世的灵侍生活也过得尊贵体面。
斩情问自己,要往下查吗?
不谙世事不是愚蠢,书中所记的历史也足够斩情知晓“万事并非非黑即白,要辩证去看”的道理。
族内新生儿的消失,族外精挑细选引入的孩子,斩情不是没听过风声,但她一是外人,二在外人看来是苏氏人。与苏氏作对,“吃里扒外,狼心狗肺”八个大字就够斩情喝一壶。
再者,苏氏在苏杭扎根甚深,其人脉资源非斩情一外人可以想象。斩情与它作对,无异于抛弃自己平安顺遂的日子,选了一条不归路。
斩情问自己,她有这么多的良心吗?
灵侍候选最看重的是天赋和灵力,对于人品德行的考效反倒不严,只要记得苏氏的恩义即可。
斩情不是圣人,也不是愚人。她没有完美的品行下定决心去帮助茹娘,也没有完美的顺从下定决心不看不听。
她卡在中间,上不来也下不去,就差一条白绫缠脖子上把她吊死。
“水…水……”
大悲大怒的茹娘在斩情思索的时候,不知不觉半昏了过去,长久的哭泣让她感到脱水,茹娘在昏睡间呢喃着水,被死死捆住的手也在地上摩挲。
但这是一处偏僻的院落,之前不住人,此刻哪里会有水呢。
斩情看着头发濡湿不安蠕动的茹娘,攥紧了拳,不过几个呼吸,她认命地翻身下屋,给茹娘找来了温水。
一贯自力更生没怎么伺候过别人的斩情轻抚茹娘的后背,帮茹娘把温水渡入口中。见人慢慢喝了,斩情松了口气,至少没让人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是谁?”
补充了水分,茹娘悠悠转醒,她看着眼前如冰如玉,气质不凡的少女,迟疑出声。
“我是阿蒟。”
斩情眼都不眨地撒谎。灵侍的华服是她的身份证明,斩情不穿那件衣服,苏氏几乎没人认得出她。
“阿蒟,”茹娘念着斩情说的名字,“想来是我少走动,一时竟想不起来你是哪房的小姐。”
斩情笑笑,拿着水壶的手往上带了带,“还要喝吗?”
茹娘也跟着笑,“我哭的太久了,这下正渴呢,再让我喝几口吧。”
茹娘就着斩情的手,又喝了几大口。
茹娘被五花大绑,行动颇为艰难,斩情看不过去,帮她松了松绳子。
茹娘看在眼中,枯死的青色眼眸中多了些什么,她侧过身,汗湿的乌发贴在裸露的肌肤上。
茹娘问斩情,“阿蒟,你怎么想着来看我?”
茹娘的声音像沉入水中的灌木,咕噜噜往上冒泡,排出体内仅剩的空气。
面对狼狈的茹娘,斩情没说谎话。都这种境地了,谎言还有必要吗。
她说:“祭祀上看到了,心里放不下,就来了。”
茹娘笑着摇头,她动作的幅度很小,像只折颈的鹭。
“你现在看过了,早些回去吧。悄悄的,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不要被人发现了。”
斩情不想这么回去,她以为她是理智的,但心里燃烧的热意告诉她,她的本性是热烈的冲动的。
斩情对此感到惊讶,她发现她一点都不了解自己。
十五世过去,斩情也有近四百五十的岁数了,她感受胸腔跳动的火焰,觉得它热的吓人。
斩情无法忽视它,她顺从自己的心意,“我…还不想这么早回去。姐姐,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茹娘“唉”了一声,她看向斩情的目光是充满柔情的,里面涌动着斩情没感受过的温暖。
茹娘冰冷的手搭在斩情指尖,“打听这个做什么?”
斩情心里的热度传到了手上,她手心一片燥热,正好中和了茹娘的冰冷。斩情用手包住茹娘的手,她说出自己的感受,“我心里放心不下。”
茹娘怔愣片刻,显然没想到斩情的理由是这个。
“放心不下?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斩情拿出丝帕,为茹娘擦去冷汗,她把茹娘湿透的头发理顺、扎起,让茹娘恢复几分体面。斩情的手灵巧地活动着,茹娘幽深的青色眼眸让她想到了早晨起雾的森林。
斩情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破碎,以及破碎之后潜伏的晦暗。
斩情:“祭祀的时候,我就在一旁,我听到了你说的话,你在为你死去的孩子而痛苦。”
茹娘点点头,没有半分羞恼或求助之态,“所以呢?”
斩情回忆她的思绪,“在来这里的时候,我想帮你,但等到我真正到了这里的时候,我犹豫了。”
茹娘的神情不带一丝意外,她轻叹,“可你还是出现了。”
斩情:“是啊,我出现了。”
她说:“出现在你面前前,我想过很多。苏氏对我的恩义,苏氏族人与我的交情,我自己背负的职责,每一条都在告诉我,我应该视而不见。”
“一个大家族,哪里会没有隐秘的私事呢,苏氏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家族,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既承了苏氏的恩情,就该知道自己的位置。”
“我查苏氏的错漏,与端起碗叫娘放下碗骂娘有何异呢。没有人会理解我,他们会觉得我是个疯子的。”
斩情的剖白发自真心,她向茹娘诉说,也暗含了寻求认同的意思,但这个阶段的斩情还没意识到,她只是选择了诚实。
斩情的诚实让茹娘听得直摇头,但茹娘没有否定她,她只是问她,“阿蒟,成为疯子,你不怕吗?”
斩情下意识摸向腰间,她没有带佩剑,但她仍觉得手中有剑。
斩情评估她和苏氏族人的实力差距,“现在就怕的话,为时尚早。”
茹娘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有了一些力气。
“阿蒟,你的自信配得上你的实力吗?”
斩情:“当然。”
“那你的实力,配得上你的决心吗?”
斩情犹豫:“这……”
斩情于苏氏,是个外人,就算把事情查清楚了,她也没资格对苏氏族人进行处罚。
若苏氏定要护住那些人,她总不能把犯事的人都杀了吧。
茹娘知道斩情为何犹豫,苏氏于她们是个好归处,若不是失去孩子,茹娘何至于此呢。
茹娘想起过去的时光,叹道,“苏氏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灵侍候选虽需要大量有资质的新生儿,但也没到拿孩子的性命去填的地步。”
灵侍候选……
旧日的光阴在斩情的记忆里所占不多,她十五岁被认定为灵侍候选最优,十八岁正式接引神明,举行祭天仪式。十五岁之前的时光,在斩情的脑海里,仅剩下书卷和闲暇时的笑谈了。
“从前……苏氏是怎样的?”
斩情对灵侍候选的流程知之甚少,她是活在候选框架里的人,怎会知道苏氏如何评估自己,又如何对待后来者。
茹娘陷入回忆:“说来也不怕你看不起我,我养父母过世前,在苏氏干的就是采买孩童的行当。每月初一十五,五湖四海的走商经过苏杭,我养父母都会按族中规划,向走商购买一定数量的孩童。
走商渠道众多,所卖之物只要有人要,就没有他们弄不来的,如此交易,虽十个里九个不中,但若是中了一个,也是缘分。”
“我养父母是这行当的翘楚,他们惯会看人识相,一对夫妻命中有没有灵师子嗣的命数,他们看一眼就能认准。
因此每月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我养父母都在外四处奔波,寻找命里有灵师子嗣的夫妻,打听其身世人品,对症下药,或威逼或利诱,总之要在孩子降世之前,敲定了这件事,断了孩子与父母之间的缘分,好干干净净入了苏氏。”
“阿蒟,你也不要太惊讶苏氏这么大张旗鼓。”
“苏氏虽是大族,但并非每个人都有成为灵师的天赋,十成里能有一成已算是祖宗保佑,嫡亲的血脉香火能延续下去了。
为了保证氏族在灵异界的地位,别说是苏氏,其他大小氏族也这么干。采买有资质的孩子,已经是氏族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就是这么进入苏氏的。”
茹娘说,“我养父母做的事虽不违族制,但损了阴德,所以在我六岁那年,他们便离世了。
他们离世后,因我已经记事,其他族人不愿意收养我,管事便将我分给了如今的公公照料。虽无锦衣玉食,但有个安稳日子过,已经很不错了。”
“凭良心说一句,在我没失去孩子前,苏氏确实养了我一场,从没在衣食住行上亏待过我。比起其他氏族的各有千秋,它已是上好的去处。”
“只可惜,这几年它变了。”
斩情沉思:“这几年?”
斩情长期待在依桂轮神树而建的殿宇内,可称得上足不出户,加之她灵侍的职责围绕神明转动,几乎染指不到苏氏的内部族务,所以斩情对苏氏族内的变化知之甚少,只能靠一些风声去揣摩。
茹娘顺着斩情的手又喝了一些水,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对话,已有些气力不稳,但茹娘还是抓着斩情的手,她耗尽她仅剩的气力,告诉斩情她所知的真相。
“不错,就是这几年。”
“苏氏能成为现如今的大族,离不开族人的辛勤筹划,但也不能忽视苏氏与其他氏族最大的不同——苏氏在四百年前就有了一位灵侍。”
“灵侍几百年不出一人,苏氏有幸,四百年前得了现如今的这位大人。这位大人虽不问世事,但她的存在便能震慑其他氏族,一位能接引神明的灵师,是多少氏族想要的后盾呐。”
“苏氏有缘得了一位,再贪求反而冒犯,因此这四百年来,苏氏虽仍采买孩童,但对灵侍候选者的挑选却不像几百年前那样严苛。不少灵师低微的孩子,比如我这样的,也能在苏氏落脚,只要不吃里扒外,苏氏愿意养着我们。”
“因此不少采买进来的孩子,不记事的视苏氏为家,记事的回不去了的,也会老实待着做事。”
“为什么这几年变了呢?”
依茹娘所说,苏氏做的事虽然缺德,但也没缺到底。做人留一线,那些进来的孩子不说为苏氏抛头颅洒热血,基本的依赖效忠之心还是会有的。
斩情不明白,什么原因能让苏氏舍弃这收买人心的不二之法。
“阿蒟,你可知道谢家?”
斩情参加过现任苏家家主的婚礼,她是证婚人,“现任苏家家主的夫人,是谢家的小姐。这位夫人进入苏氏已有十年,为苏家家主添了两子一女,与家主十分恩爱。”
那两子一女出生时,斩情还抱过他们,为他们求的神明的护佑。
“阿蒟,你既然知道这些,倒费了我解释的功夫,”茹娘道,“我之后说的话,阿蒟,你可能不想相信。”
斩情略一思索,“这位嫁进来的谢夫人有问题?”
茹娘看斩情的目光像发现了宝藏一般闪亮,“你竟能想到这一层?”
斩情:“很难吗?氏族联姻多为利益,谢夫人是外族人,藏有私心不是件奇事。”
茹娘笑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蒟你能想到的事,现如今的苏家家主却是不肯信。”
斩情摸到了苗头,“苏家家主……想做什么吗?”
茹娘凑近斩情,斩情没有让她费力挪过来,主动靠近了茹娘。
茹娘凑在斩情耳边,道出一声惊雷,“苏家家主,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灵侍。”
斩情诧异,“什么?”
倒不是她怕自己的地位被取代,而是……
“苏家家主的孩子,虽有天赋,但绝达不到成为灵侍候选的条件。”
斩情抱过那三个孩子,他们有没有资质,她还能不知道吗。
茹娘在斩情耳畔轻笑,“若是谢家有一秘法,可转移灵师的天赋,集于一人身上呢?”
斩情心下一沉,“他们疯了,用这种办法造出的灵师,接引神明时不触怒神明就不错了。”
转移天赋的把戏糊弄糊弄灵师就得了,在神明面前造假,他们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这一代的苏家家主原来是个蠢货吗?居然能信这种假话。
斩情陷入对蠢货的厌恶中。
斩情非苏氏血脉,苏氏对她有所保留,不让她接近权力中心,斩情理解。苏氏想让自己的嫡亲血脉成为灵侍,增加氏族的底牌,斩情也理解。
但他们能不能走正规的培养途径呢?
苏氏是怎么把斩情养起来的,就怎么养自家的孩子啊!有必要弄这些鬼把戏吗?
苏氏如此做,断的是自己的后路啊。
茹娘能参加祭祀,还能畅通无阻地扑向斩情,就已经传达了一个信号——茹娘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在场慢一拍拦人的苏氏族人心里怕是都清楚,只是碍着苏家家主的面子,不好直说罢了。
茹娘打扰祭祀,当面撒泼,最后得到的惩罚不过是离开苏氏,前往人间界,想必有不少苏氏族老从中周旋。
没人是傻子,要孩子命,又要母亲命,哪怕现在没意识到,后面火烧到自己身上,也该琢磨出什么缘由了——
为了保住苏家家主的面子,茹娘不仅不能死,还得好好地送到人间界让她安度余生,唯有如此,才能安抚住那些暗中观察的苏氏“族人”。
几百年的采买,苏氏庞大的人口里仅剩的嫡系能有百之一二便是万幸。苏家家主的所作所为若真是被捅穿了,斩情都不敢想底下的非嫡系和外来者该怎么对苏家家主。
真一刀砍了不至于,但离心离德就在一瞬啊。
啊啊啊啊蠢货!!!
这样的人是怎么当苏家家主的,嫡系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斩情把其中利害想明白,只有“愚蠢”二字赠给苏家家主。
“刀子不割在自家身上,谢夫人怎会在意呢?”
茹娘察觉到斩情周身气压变低,她把下巴靠在斩情的肩膀上,慢慢说。
“这一代的苏家家主耳根子软,又被族老们压制得厉害,一心想要出头,所以谢夫人枕边风一吹,有资质的孩子一生,苏家家主就觉得自己行了,想要用孩子提升自己在氏族的分量了。”
“蠢呐。”
斩情恨不得掩面痛哭,苏氏不想用她,起码挑个好的上去啊。
无能之辈,岂能服众。
茹娘用下巴蹭了蹭斩情,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她十分满足。
“苏家家主确实愚蠢,但这不是最糟糕的。”
斩情认命地闭上眼睛,“最糟糕的,是他正值壮年,还能活很久。”
“这是苏氏的不幸,也是我这样来历的孩子的不幸,”茹娘说,“依苏家家主所想,他怕是动了用几百上千个新生儿补足自己孩子资质的想法了。”
“我的孩子是最早的一批。”
“苏家家主不死,像我的孩子那样死去的孩子,还会有。”
茹娘的泪滑落在斩情脖颈处,那是一滴滚烫的、悲伤的泪水。斩情能感受到那烫人的温度,她抱住茹娘,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
斩情的想法在听完茹娘的话后,有了个惊人的转变,“苏家家主死了,这样的事就会结束吗?”
茹娘的声音很平静,像想了千百遍般自然的说,“苏家家主是一定要死的,但他的死却不代表结束。这样的事,这样邪异的秘法,没有人去监管它,它还会出现,还会去害其他人的孩子。”
斩情顺着茹娘的思路往下想,“谁来监管呢?”
“那当然是您,灵侍。”
茹娘离开斩情的肩膀,她看着斩情,就像看一种信仰。
“四百五十余年,您虽避世不出,不掌大权,但每一个新生儿,每一个离开家来到苏氏的孩子,都会得到您的接见,您的护佑。”
“或许您不记得了,但我记得,我记得您为我擦去风霜,为我撒下安和叶的露水,祝我一生平安,顺遂喜乐。”
斩情看着茹娘,“叫我阿蒟吧。”
“在我成为灵侍前,大家都这么叫我。”
茹娘又落了一滴泪,这滴泪是因为斩情。
“阿蒟,你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真怕,你不会来。”
斩情擦去茹娘眼角的泪,她看着茹娘,就像看一株顽强生长的劲草,“茹娘,若苏家家主因你破坏祭祀一事,一意孤行要取你性命,你该怎么办呢?”
茹娘露出一抹冷笑,“我会杀了他。”
斩情的心重重一跳,“茹娘!”
茹娘看着斩情,她的眼里有不舍,但更多的坚定,她已经下了决心。
“阿蒟,不管你来不来,我今晚都要他的命。他做的事太不光彩,损人利已,已经有很多人看不惯他。”
“横竖我已经疯了。”
“一个疯子,背上逼疯自己的人的人命,是会让别人对其充满同情的。这件事,只要我来做,才能不叫人议论纷纷,才能不叫人去质疑什么。”
“毕竟,天道好轮回,他夺走我的孩子,我夺走他和他夫人孩子的性命,不是很公平吗。”
“那你呢?你之后该怎么办?”
斩情看着茹娘,眼神充满痛苦,“苏家家主一死,你是一定跑不掉的。茹娘,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为了他这种人,断送你的生活。”
“茹娘,交给我吧,让我来。”
“我是苏氏的灵侍,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敢要我的命。”
“不,不可以。”
茹娘说,“阿蒟,你来看我,听我说的话,就够了。苏家家主的事,你不要管,自有我和其他想叫他死的人来处理。你是苏氏的灵侍,却是个外人,为了你将来更好的掌控苏氏,你的手上必须干净,不能沾染一分苏氏族人的血。”
茹娘:“阿蒟,无论如何,苏氏养我们一场,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毁了。”
“苏家家主愚蠢,偏听偏信小人,我杀了他,既为我的孩子报仇,也全了苏氏对我的教养之恩,将来九泉之下,就算是面对我的孩子,面对我的养父母,我也能做到问心无愧。”
“但阿蒟,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个无能的人,只能除掉一时的祸害,却不能顾及到将来的事。但你不同,你是灵侍,你有神明的赐福,百年积累的威望,苏家家主及他的继承人一死,苏氏必然大乱,阿蒟你趁机插手苏家的内部族务,他们也管不过来。”
“说不定到时候,混乱的苏氏,还要依靠你的力量呢。”
茹娘越说,眼睛越亮,她激动起来,浑身发颤,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
茹娘的话,既是为她考虑,也是为斩情考虑。苏氏的恩,她不能忘记,苏氏的仇,她也得报。
茹娘说了这么多,斩情已经理解了她的心意。
但斩情还是不忍,茹娘必须这般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斩情:“茹娘,你说的话,我明白了。但我还是想问,这样就好吗?茹娘,你的丈夫,你的将来,这样抛下真的好吗?”
不会太苦吗?
斩情有处置苏家家主的实力,也不惧苏氏对她的忌惮。她信奉强者背负一切,她是那个强者,就不该让茹娘付出她的性命。
斩情想,她有能力去做,为何要苦了茹娘。
茹娘微微摇头,“阿蒟,你想错了。”
“好?活着一定是好吗?死就一定是苦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生与死都不重要,苟且偷生是一天,猝然离世是解脱,我都不在乎。既然都不在乎了,又哪里能靠生死来判断我好不好呢。”
“在我的孩子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驱使我活着的,只有仇恨。我的丈夫,玧哥,我当然对他有感情,但这份感情比不上我对我孩子的感情,玧哥再好,和我也隔着一层血缘。”
“在这个世界上,与我血脉相连的唯有我的孩子,但我不仅失去了我的孩子,还被剥夺了未来生育孩子的机会。对于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而言,无法孕育自己的孩子,比杀了她更可怕,更能折磨她。”
“活着,我当然能活着,但这份活着是屈辱的,是备受折磨的。”
“我无法容忍。”
“阿蒟,我无法容忍,我的仇人没有被我亲自手刃,我的仇人感受的痛苦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我是个女人,但绝不是宽容的、善于放下的女人。你摸摸我的心,感受它的温度,看它是不是沸腾,是不是在叫嚣——我要亲手杀了他,我要把我的痛苦千百遍的让他体会到。”
茹娘眼中闪烁的情绪像燃烧不息的火焰,透亮炙热又危险。
这是斩情不曾有过的恨,她看着茹娘的眼,沉默了片刻,选择解开绑住茹娘的特制绳线。
斩情抓着绳子:“茹娘,现在的我还不能理解你的恨,但我尊重你。”
“你想报仇,我为你递刀,你想活着,我帮你出去。”
“阿蒟,你解开我的绳子就够了。”
茹娘活动着酸胀的手腕,她看着斩情,“后面的事太血腥了,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阿蒟,若是可以,我希望你一辈子不知仇恨为何物,永远单纯善良地活着。”
“但人世污浊,你总会遇到这些事。”
“所以我希望你知道一个道理——斩草要除根,若你认定了对方是你的敌人,一定不要放过。这个世界上,只有死去的敌人才算好敌人。任何活着的敌人,都不能叫他们活着。”
斩情听了忍俊不禁,“死了的敌人才能活着,活着的敌人必须死去,是这个道理吗?”
茹娘也笑了起来,“是。”
茹娘和斩情对掌,她的手比斩情小一些,此刻正散发着濡湿的热意。
“阿蒟,祝福我吧。”
茹娘青色的眼看着斩情黑色的眼,“我有点紧张,但你祝福我,我就不紧张了。”
斩情微微笑着,郑重启齿,“有女茹娘,今尔启行,愿尔遂意,祝尔功成。”
斩情从袖中抽出一节桂轮树枝,这是祭祀时摘下的,上面还带着接引神明时落下的银白湖水。
斩情将水滴撒在茹娘发顶,以示祝愿。
*
火焰自黑暗深处燃起。
斩情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男人的怒骂声,女人的推诿声。
脚步声响起。
一切的一切结束后,斩情看到一片冲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