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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拨,地震之前
谢骄看完严范阿梓的信后,谢袄本想带着谢骄和斩情,去找秋池她们。斩情似乎与“苏弦鸢”认识,她说想用最小的代价平息地火,与“苏弦鸢”合力是最佳选择。
“虽然是一段孽缘,但若能以此让她退步,也不失为一种了结。”
斩情的来历谢袄知之甚少,但谢骄相信斩情,他们又是与秋池等人会和,谢袄便没有异议。
可时机不凑巧。
他们赶去的晚了,已具雏形的灵阵还在,布置它的人却已经离开。谢骄和谢袄学过阵法,对构建阵法的三要素略知一二,但泥沼中的灵阵显然不是如今的阵道排列,谢骄和谢骄两人琢磨了好一会,才抓住了蛛丝马迹。
谢袄:“这道灵阵应该十分古老,除了构建它的灵力转序不变,施展的契机、操作的流向都与如今的阵道截然不同。”
谢骄:“这种阵法能容纳更多灵力,操作范围和施展速度都比如今流传的阵法更强,但与之相对的,这种阵法对灵师的要求会更高,灵师需要强大的灵力和精准的感知才能操纵它。”
谢骄和谢袄就阵法讨论了好一会,他俩颇爱读书,涉猎广泛,对这已经失传的灵阵见之心喜,怎会轻易略过。
谢骄有灵力,谢袄有感知,二人席地而坐,开始推演灵阵的起、转、落。
小骨头不懂二人在玩什么,但它很乖,它专注地盯着谢骄手中的金色光点,与正常瞳孔叠影的竖瞳一眨不眨,像是在跟着一起学习。
对一心向学的孩子,斩情不忍心打断他们,她一边看向那个有些熟悉的灵阵,一边观察谢骄谢袄的操作是否正确。
泥沼中充盈着木系灵力,植物焕发生机,入目处皆是一片绿意。
隐月幽莲司掌植物与黑暗的权柄,灵阵由“苏弦鸢”调动力量布置,可见她体内的灵种承载着植物的权柄。
灵阵出自苏氏,苏氏擅生灵衍化,所做阵法多与生灵相关,“苏弦鸢”布此阵法,是为了困住他吗?
斩情与“苏弦鸢”的关系千丝万缕,早就分不开,斩不断,她来寻她,不过是希望她记得旧缘,帮自己达成心愿。
斩情看着正在推演或旁观的三个孩子,他们符合问心湖降世的条件,但斩情并不想牺牲他们。
“苏弦鸢”既然选在苏弦鸢体内苏醒,想必也是这个想法。
地火源起在苏氏,就该断在苏氏族人手中。
不要把不相干的孩子卷进来了。
斩情一直和谢骄三人强调消除地火所需的代价,不是想让他们牺牲,而是想让他们知道地火的危险,不轻举妄动。
她见过太多事无巨细告知后果还能失败的事了,依附斩情剑存在的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不想发生变故。
所以与其告知谢骄他们她会一力承担,还不如吓吓他们,让他们知道此行的危险,老实待着。
谢骄他们当然是好孩子,但面对死亡,他们一定会犹豫。
斩情不会考验他们,选谁去面对这个问题,能好好活着的孩子,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选择呢。
她和“苏弦鸢”是亘古长存的存在,她们占了无尽寿形,享了无边力量。此间因果与她们纠缠不清,由她们来终结此祸,算有始有终。
谢骄手中的灵力,在他的维持与谢袄的变化下,已初具模型,小型的金色灵阵分九层,由最底层的三角形向上增边,做无尽衍化。
精巧细密的符文在谢骄指尖向上跳跃,既弥补了灵阵结构的不足,又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创新。
阵法维持稳定后,谢袄用手帕擦去汗珠,眼中尽是满足,“还是头一次见阵法能如此变化的,从前的灵师比我们厉害,也比我们智慧。”
谢骄笑叹,“别小看古人,他们是作古了,但他们的智慧不会。”
谢袄摇头,扼腕叹息,“可惜,这样的阵法没有流传下来,若是由一代代人传承衍化,想必这阵法早就更上一层楼,变得更加精妙绝伦。”
“斩情姐,你是剑灵,一定存在了很久。你可知道,灵异界这样强大的阵法,为何没有传承下来吗?”
谢袄见斩情在一旁旁观,见此灵阵仍面色淡淡,便知她定见识过更好的,所以对此灵阵不屑一顾。
确实见过更好的,但只是习惯面无表情的斩情:“……”
谢袄:“不好回答吗?”
见斩情沉默不言,谢袄自知失言,斩情作为剑灵活了多久,她才活了多久。有些话,她就不该问。
谢袄不好意思:“都怪我,见到好阵法太兴奋,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斩情姐,你不要见怪。”
斩情摇头:“不是。”
她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传承的断绝,神明的消失,对灵异界和人间界都是莫大的损失,像我这类长生之人,曾对此有所察觉,只可惜长生之人要么偏居一隅,要么身负枷锁,竟都无力、无时、无势去阻止它的发生。”
“纵寿数不尽,心比天高,我们也只能眼见奇术遗失,氏族流散,英才陨落,无能为力。”
“这是我们的错。”
他们本可阻止错误的发生,不让其发展到这一步……他们终究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自己的身份、私欲、心胸,以至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斩情适才的沉默,是因为她羞愧于心,无言以对。面对大局,她的心、她的身份左右了她的选择,面对私欲,她的恨、她对神的抵触,亦让她错过了回头的时机。
大错已成,斩情无可辩驳,只能尽力弥补。
谢袄:“……”
她一时兴起问的问题,竟戳到了斩情的痛处?
谢袄悔啊,可话一说出,难以收回,她再后悔,也不能装作无事。
可她要怎么安慰斩情呢。
谢袄所在此世并非善世,她幼年的颠沛流离,让她无法昧着良心说世间美好,但她也不愿伤害斩情。
无论斩情的过去经历了什么,她做的事又推动了什么,此刻的谢袄都是不知道的。作为不知者,谢袄没理由对斩情有敌意。
无法从此世言说,谢袄只能把话题扯到情感上。
变相偷换概念。
“斩情姐,我不清楚你们那个时代发生的事,也不知道你所经历的事,对这个世界造成了什么影响……”
谢袄说得有些磕绊。对比她年长太多的斩情,谢袄不知哪句话能打动她。
谢骄“恰好”压住谢袄的裙摆,两人对视间,给谢袄无声的鼓励。
正在组织措词的谢袄定了定心神,她说,“我说的话不是在评价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无论如何发展,身处此世的人都是不会变的。想认真生活的人会不择手段,哪怕粉身碎骨都不退后一步;对自己人生无所谓的人,则会放任自流,稀里糊涂地度过一生。”
“这是他们的选择。”
“而这种选择,不会以他人的意志进行改变。即使这个他人,是斩情姐你这类的强者。”
“斩情姐,你可以回想一下,你经历的时光里,有人因为你的态度而改变,有人因为你的情感而退步吗?”
斩情:“……”
“恕我失礼。”
“我想那样的人,一定很少,千年都出不了几位。”
人是自主的,为了寻求自己心中的答案,世人只会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强权可以压抑他们的想法一时,却绝压不了他们一世。
“既然能配合斩情姐的人这般难得,那斩情姐无力改变当时的现状,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
“强者背负更多,但我们不能苛责强者去承担一切,毕竟强者很少,愿意跟随强者前进的人更少。”
“常人庸庸碌碌,是常人的出身、能力、际遇限制了他们,那么强者的一事无成,为何不能是强者的出身、能力、际遇限制了他们呢?”
谢袄没有帮哪一方,她仅把她的思考如实说了出来,“常人总说要一视同仁,为何这种公平放在强者身上,便是在为强者找借口呢?”
谢袄曾作为弱者受人蹂躏,也在其后作为强者帮助他人。强弱身份的转换,让谢袄更深的体悟到一点——人的意志不会被其他人左右。
恶人会穷凶极恶的生活,善人会无愧于心的行事,这是他们舒适的生活方式,不会因为斩情这类人的身份、能力、作为去改变。
人能改变的只有他/她本身。
无论斩情有多强,她自身的意志都无法推动其他人与她同行,那些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是他们本身与斩情有一样的理念,而不是中途突然醒悟,踏上的这条路。
所以斩情的自责,在谢袄眼里是没有必要的。
拜师李四屠、周白雅修习的五年中,谢袄曾想过,要不要一直装得柔弱无害。这是谢袄被辗转贩卖时学到的知识,在没有能力的时候,眼泪比倔强顶用,温顺比不驯实在。
在与两位师傅,谢骄相处中,谢袄可以肯定,作为男性的他们对她的女性特质是包容,甚至是会给予优待的。
只要她装得足够娇弱、可怜,他们一定不会苛责她的修习进度,还会反过来劝她无需那么努力。
毕竟谢袄的灵力资质摆在哪里。
日复一日的练体只会让她在巨痛中缓慢成长,即使花上数十年,谢袄也只能勉强跻身一流灵师的行列。
两位师傅认为谢袄尽力即可,不要冒进伤了根本,谢骄认为谢袄努力就好,他作为师兄会保护她。
他们对谢袄很宽容。
不是不期待,而是从骨子里觉得,他们会保护她,所以谢袄弱一点,也没关系。
谢袄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时,没有骤然松一口气,而是感到了焦虑。
她真的能一直装下去吗?
幼年的孤苦无依,让谢袄本能排斥自身的弱小,她内心渴望的是强大,这种欲望自谢袄有意识起,便一直盘踞在她的心头,谁也无法改变。
没有选择的时候,谢袄会忍耐,让内心的欲望埋在心底,不要发芽,可一旦有了机会,它便迫不及待的不受谢袄控制地成长了起来。
谢袄无法抑制自己想强大的想法,也无法控制她与谢骄攀比实力的心。只因为这份意志,在谢袄有自我的时候,便深深扎在她的魂灵深处,无法拔除。
她无法一直伪装下去。
谢骄等人的优待无法软化谢袄的意志,自身的天赋无法禁锢谢袄渴望变强的欲望。
面对已经到手的机会,谢袄只会想,既然有这个机会,为何不搏一把呢。
人性是相通的,正因谢袄从低处走向高处过,所以她更懂得,人的意志不会被他人动摇。
人有自我意识时渴望什么,他/她终其一生便会追寻什么。
斩情对自我的严格要求,在谢袄看来,恰恰是她不曾跌落云端的证明。她居于高山之上,无人之巅,不曾沾染世俗的欲望,自然也不会知晓人性的固执难移。
“斩情姐,纵然你们有错,你们的错误也绝不是辜负了谁,”谢袄说,“你们只是站的太高了,无法理解低位人的想法罢了。”
斩情:“……”
没有人和斩情说过这种话,“在小袄姑娘心中,竟是这般理解我们的吗?”
谢袄:“是的。”
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下的她,只能依靠感觉说话。
斩情看出了谢袄的紧张,朝谢骄一笑,“阁下的师妹,真是个妙人。”
谢骄回以一笑,“大概是因为,小袄有我这样固执不肯改变的师兄吧。”
谢袄无法改变自己,谢骄亦是。
正因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固执,所以在日常的相处中,他们反而能靠近对方,在不冒犯的前提下,渐渐亲近起来。
“一道灵阵,竟激起小袄姑娘此等良言,”斩情笑叹,“也不枉它再度现世,为苏杭再添一笔了。”
“你知晓这道灵阵的效用?”
谢袄还没从发言里回过神,谢骄接替她与斩情交流。
斩情:“神明隐月幽莲司掌植物造化之力,自然知晓生死枯荣的不变之景,此阵源自隐月幽莲的锁莲华,起聚魂锁灵之效,多用来拘束无归之魂。”
斩情说到这里,故意留了悬念,“但很少有人知道,此阵还有另一个效用。”
认真聆听的谢骄举手:“第二个效用是什么呢?”
斩情像个好老师般回答谢骄,“第二个效用,自然是……复活。”
谢骄:“?”
这是可以做到的?
斩情见谢骄不信,仔细解释,“这灵阵既然源自神明,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聚魂锁灵之效虽然不错,但也只是浅层的功夫,上不得台面。”
“她匆匆附身苏弦鸢,想必没有完全掌控植物的权柄,因此布置的灵阵并不完全,如今只是勉强能看罢了。”
谈到阵法,见惯了上品的斩情自然有发言权,“此阵若是布置完成,辅以灵师的精巧操作,复活魂灵离体的灵师不是件难事。要知道,千年前的灵师,可不会困于一具肉身,束手束脚。”
“那时候呢,多得是灵师魂灵离体,沟通天地幽冥,炼化灵气呢。”
“只可惜……”
那已经是从前了。
谢骄将斩情的话稍作想象,便知古今的灵师差距有多大。古时候的灵师,灵魂出窍上天入地,现在的灵师,能保有基本的灵力操作就不错了。
谢骄想起清静府里能被他震慑的简家长老团们,一时间不知与简家同等的世家门派,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连他这种脆皮都会大加赞赏的高层,真的没问题吗?
斩情对过去的追忆,让谢骄深深忧虑灵异界如今的战力。别到时候天塌了,能顶的灵师只有他这水平哈。
要真是这样,谢骄会整宿整宿睡不着的。
“阁下,你脸色不太好看,是身体还没恢复吗?”
谢骄笑得勉强,斩情以为他新伤崩开了。
谢袄耳朵一抖:“什么身体?”
“没什么,”谢骄快速回答斩情,“我就是在想,我们这一代是不是……有些差?”
斩情:“……”
她看着谢骄。
谢骄流汗:“……很差吗?”
斩情还是不说话。
谢骄:“……”
到底有多差啊?
别吓他啊!
斩情:“呵。”
谢骄:“?”
斩情:“阁下想听实话?”
谢骄点头。
斩情思索片刻,“其他人我没见过,不好评价,但就阁下身边的人……”
谢骄竖起耳朵。
“天赋其实……”
谢骄内心忐忑。
斩情见逗谢骄差不多了,爽快定论,“很不错。”
谢骄:“…… ?”
斩情忍俊不禁,“怎么,阁下不信?”
谢骄:但凡斩情不笑,他就信了。
斩情:“阁下不必忧虑,你身边的友人天资不差,若能无病无灾活到成年,自然会有一番作为。”
谢骄:“无病无灾?”
灵师甚少患病,斩情此言何意?
斩情微微摇头,不愿多说。
有些事,点到为止即可。说多了,只会让人疑神疑鬼,反倒不美。
谢骄见状,将此事放在心中,没有继续追问。
时候不早,斩情不欲在此多留,她确定附近没有“苏弦鸢”的气息后,对谢骄等人说,“既然她离开了,我们便先去另一个地方,取一件物什。”
谢骄:“取什么?”
去哪里不重要,取什么才重要。
“桂轮神树的树心。”
斩情说,“神树乃隐月幽莲遗蜕,有它在,召唤问心湖能事半功倍。”
“既是如此,为何不直接用神树召唤问心湖呢?”
取神树树心,不是多此一举吗?
缓过劲的谢袄不解。
谢袄的问话,又让斩情沉默了。
谢袄:“……”
不是吧,她每问一句都是坑吗?
好在这个问题斩情没沉默太久,她微微拧着眉,似是觉得丢脸,掩面说。
“苏氏迁居时,想将神树一并带走,但他们不知道,神树只能在苏家的祭祀之地存活,因此迁居的队伍没出发几天,神树便枯死在苏杭的某一处,唯有树心仍有生机,等待故人将它带回故土。”
谢骄想:这是个悲伤的植物移栽故事啊。
谢袄想:苏家都能把神树拔起来了,竟然不知道怎么保存神树吗?
谢骄&谢袄:不管怎么想,都很离谱。
斩情也觉得离谱,苏家供奉神树千年,竟然不知道神树不能转移吗?斩情会知道,还是她那一代的苏家家主告诉她的。
这等族内该公知的事能被苏氏整的失传,也是他们的实力。
神树有灵,虽未生灵智,但也懂得向人求援。它与斩情相伴千年,遭逢无妄之灾,首要想到的便是她。
斩情被困于问心湖底,原以为被折磨的只有她。神树的求援到了,斩情才知道倒霉蛋不止她一个。
枯死的神树:姐,捞我。
斩情:有缘人未到,去不了。
枯死的神树:姐,有空捞我。
斩情:再等等。
枯死的神树:姐,我要不行了。
斩情:等我,姐快来了。
待着湖底的那些年,斩情和神树的联系断断续续,最后神树实在没力量吸收了,向斩情发了最后一道消息——
姐,我要沉睡了。你不必为我伤心,作为树的我,树心不死,便能再生。虽然不知道姐何时脱困,但我会一直想着姐的。姐,你要记着我啊。
这道消息后,神树再无音讯。
困于湖底无事时,斩情时常会想起它,如今时机正好,她岂会弃神树于不顾。
谢袄:“听起来不算困难。”
枯死的神树无人问津,树心存活的事想必只有斩情知道,他们不会受到多大的阻力。
谢骄:“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
斩情:“……”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谢骄道,“阁下,你能将这道灵阵记录下来吗?我想之后能用上它。”
“现在?”谢骄以为斩情很急,但斩情让他别急,他也就答应下来,“可以。”
斩情:“小袄姑娘就留下来吧,它赶路这么久,还没有休息过呢。”
谢骄没有异议:“可以啊。”
谢骄踏空飞行,小骨头没见到谢骄身后的翅膀,好奇地去摸谢骄的背。谢骄被小骨头措不及防一摸,吓的差点掉下来,还是小骨头反应迅速,把他接住了。
谢骄:“小骨头,你在干什么?”
小骨头没看到翅膀,“嗷?”
为什么没有还能飞呢?
小骨头的手在作怪,谢骄刚开始不明白,后面也猜到了,他阻止小骨头越摸越夸张的动作,与他拉开距离。
谢骄汗颜:“我是用灵力飞的,不靠翅膀啊。”
小骨头:“嗷?”
谢骄:“……我和你说不清楚。”
然后自个飞远。
小骨头不想和他离的太远,跟了上去。
二人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谢袄见状,无奈摇头,“真是的,要养的是他,离得太近不自在的还是他。”
谢袄嘴上似是抱怨,语气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斩情看出二人之间深厚的羁绊,这也是她将谢袄单独留下的原因。
斩情问:“小袄姑娘,和阁下很亲近吧。”
“阁下……是指师兄吗?”自见斩情起,斩情对谢骄的称呼便很尊敬。
“是。”
斩情意有所指,“阁下人品贵重,身份尊贵,当得起这份礼遇。”
斩情的“阁下”与竭泽的“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袄:“斩情姐,有话不妨直说。”
谢骄从何而来,是何身份,初遇他的李四屠和谢袄皆有猜测。
师傅虽未全盘告知于谢袄,但从他的言语里,谢袄能听出,谢骄背后的水很深——被迫屈居的肉身,合适的时机,强大的天赋,有三点在身的谢骄出现在李四屠的眼中时,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仿佛他就是为了成为李四屠的徒弟而出现的一般。
‘要不是我能确定这小子是无辜,我还真以为是谁给我下的套呢,’李师傅和周师傅谈过谢骄的事,当时的他们没有避着年纪尚小的谢袄。
‘师傅的信物,濒死的孩子,被夺舍的躯体,但凡差一样,我都不能在路上亲自把他挖出来,并在意他。’
具体的事,谢袄不清楚,但几年相处下来,谢袄能肯定,她的两位师傅在追查一股势力,他们与这股势力不死不休,仇怨颇深。
初见的还魂村,李四屠会重视到净化黑雾,恐怕也与打击这股势力有关。
因此在那个节骨眼出现的谢骄,实在太打眼了,他就像一个为李四屠量身打造的陷阱,只待李四屠好奇留下他,随时反咬一口。
刚拜师不久时,两位师傅以为谢袄年幼,不通世事,有些事没有避着她。谢袄知道周白雅怀疑过谢骄,想要把谢骄留在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谢袄也知道李四屠相信谢骄,他觉得像谢骄这么横这么不想活的小子,那股势力培养不出来。
周白雅和李四屠角力了好几年,周师傅最后输在,谢骄快要死了还隐瞒不说这件事上。
若谢骄真别有用心,他做不得假的衰弱,便是他拿来装可怜的利器。周白雅和李四屠不是无情之人,谢骄以将死之身求他们救他,他们不会无动于衷。
周白雅比李四屠心思细腻,李四屠还没察觉到谢骄的情况时,他就在谢袄处询问过谢骄的状态。
谢袄据实以告。她不认为谢骄有问题,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周白雅的怀疑不是盲目的,师弟的信任,弟子的保证,都在日益转变他对谢骄的态度。
再加上谢骄本身不是跋扈无礼的性子,谁戳他他都陪个笑脸,一副任人揉搓的样子,周白雅和他相处久了,本就不硬的心肠,自然软了下去。
而这份软化,在谢骄身体十五岁的第一次喋血时,达到巅峰。
孩子都快死了,还考验什么啊!
疑无所疑的周师傅,选择认输,并和李师傅一起踏上拯救谢骄之路,为谢骄寻求救治之法。
她的两位师傅,终究心软。
谢袄配合他们瞒着谢骄时,就知道,无论谢骄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他在其中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认师傅,他的师傅师叔就不会不管他。
谢袄的两位师傅如此,她亦如此。
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家,她的师傅,她的师兄,都是她不能割舍的家人。
斩情想说什么,谢袄会听,然后自己去辨别,判断。
谢袄严阵以待的样子,实在叫斩情喜欢。
斩情笑道:“小袄姑娘,你误会了。”
她说:“我说阁下人品贵重,身份尊贵,确实另有所指,但绝不是说阁下的不好。”
谢袄:“?”
她都做好优雅而不失礼地回击准备了,斩情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斩情笑着摇头,有时太过聪明伶俐,也不是件好事啊。
她说:“姑娘和阁下之间的羁绊,岂是我一外人能置喙的。我故意留下姑娘,意在姑娘,而不是阁下。”
谢袄:“……”
她指向自己:“我吗?”
“不错。”
斩情说:“我已经是个很老的人了。虽然没为灵异界和人间界做过什么建树,但识人的窍门却略通一二。”
“小袄姑娘,我能看出来,你很在乎阁下,阁下也很在乎你,你们视彼此为尘世间唯一的血亲,他血即你血,他痛即你痛。”
“这样深刻的羁绊古来少有,着实令人羡慕。我一旁观者远远看着,虽求而不得,但也能稍作慰藉。”
“只是……”
斩情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再深刻的羁绊,终有尽头。姑娘与阁下之间,终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挡在心间。”
“与其等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悔之晚矣,还不如及早止步,得一个自在。”
斩情的语气,真诚,恳切。
正如谢袄所说,人的意志不会被他人轻易左右——她和谢骄继续相处下去,受伤的只会是她。
谢骄和谢袄,一人求死,一人求生,二人性格不同,但骨子里却是一模一样的固执,不会被他人左右心意。
哪怕这个他人,是彼此。
斩情经历过,她知道最亲近的人,可以是伤彼此最深的人。她提醒谢袄,是因为谢骄有退路,她没有。
在与谢骄的磨合里,谢袄势必是孤身一人的,弱势的,痛苦的,她必须拔掉自己的“鳞片”,将她用以保护自己的武器褪下,才能真地接近谢骄。
但是这有必要吗?
谢骄是强大的,是被选择的人,他或许失去了很多,但与之相对的,他也拿到了不菲的补偿——不管这是否是他想要的,他都拥有更多的力量,去不自觉地挤压他人的生存空间,让别人“服从”他。
“阁下,是个好人,却不是一个好男人。”
斩情能看出谢骄心底的黑暗,那不是谢袄能填补的,“他内心深处想要的,始终是失序,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阁下意识到了,他害怕这种想法伤害到他在乎的人,所以他将它藏在心里,层层封锁,不愿视人。”
“阁下在隐藏真正的自己,而姑娘希望他对你展露真实,两种相反的想法,越是挨近,越是伤人,根本无法调和。”
“我想小袄姑娘自己,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一些了吧。”
斩情看着久久不言的谢袄,“不然,也不会对说了冒犯之言的我,沉默以对了。”
谢袄:“……不算冒犯。”
谢袄点了点干裂的嘴唇,“斩情姐所言,振聋发聩,我一时听呆了,才没有反应过来。”
谢袄在思考斩情的话。斩情诚恳的态度,对谢骄客观的评价,都在向谢袄展示她所言非虚。
当局者迷,谢袄不愿看清的事实,斩情却未必看不出。
斩情与谢骄认识更早,本可持中不言,但或许是刚才谢袄回答她的那些话,让斩情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所以斩情才支开谢骄二人,单独提点谢袄。
谢袄点着嘴唇,唇瓣因缺水而开裂,露出点点殷红。
谢袄想,斩情说的话并不好听,但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反驳斩情,可见她心底多少认同斩情的话。
谢骄所具有的力量,很强大,也很危险。即便他不会随意使用它,但它伴随而来的“压迫”,却是不容忽视的。
试想,有一天她与谢骄发生分歧,势要分个对错,而谢袄的实力远远不如谢骄……正如斩情所言,最先受伤的会是她。
而且,她的心真的足够坚定,足够勇敢吗?
谢袄扪心自问,心里装着两个血亲的她,真的敢撕破伪装,进入“谢骄”的真实吗。
谢袄怯懦于,她没有前进的资格。
她是谢骄的血亲。
她是谢骄的师妹。
两个身份的存在,让她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她恐惧,当她真的想进入谢骄的内心时,谢骄以师妹之名让她止步,并将她推离他的世界。
谢袄和谢骄,此时的关系还如雾里看花,他们隔着一道薄薄的雾气,在合适的距离去描绘对方的样子,尽管它并不真切,但对仍有保留的双方而言,这已经是最合适的相处模样。
可人心永不满足。
谢袄和谢骄越是相处,他们之间的雾便会一点点消散。不加以干涉,他们迟早要面对真实的彼此,然后他们就会发现——对面的人原来是这样,他/她并不完美,甚至有些面目可憎。
要停下吗?
谢袄自问,她已经是谢骄的好师妹了,她陪伴他,给他提供情绪价值,并在他身体出问题时和师傅们一起想办法,努力救治他。
师妹做到她这份上,算仁至义尽了。
那她为何不满足呢?
因为面对的是斩情,谢袄没有回避她的内心,她深深叩问自己的心门,她问自己,为何不满足。
“斩情姐……”谢袄摸着干裂不平的唇,指尖颤抖,“我渴望得到幸福。”
“这种幸福,不能是看起来不错的,不能是握在手里好像算重的。我想要的幸福,是没有缺憾的,是一切都要有的,我不能忍受它有一点点的不完美,也不能忍受在它里面的人心有一点不诚。”
“既然要给我,他就该给我他的一切,向我展露他的真实。”
“作为回应,我也会给他我的一切,向他展示我的真心。”
谢袄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她话中的情感弥补了回答的不足。
谢袄的感情是激烈的、疯狂的、绝对的。
要么不给,要么就给她全部。
面对斩情,谢袄终于找到了她的真实想法。
“好姑娘。”
斩情握住谢袄的手,她没有劝阻,也没有异议,她仅温柔地看着谢袄,高兴于她自己做出了决定。
“你找到了自己的内心,这比什么都可贵。”
谢袄:“我这样……是正确的吗?”
她内心深处渴望争斗,渴望夺取,渴望得到的想法,是正确的吗?
斩情:“为何不是对的呢?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该自己去取来,男子如此,女子亦是。”
到了斩情这个岁数,性别在她眼中并无差别。她对谢骄过去的怜悯,与对谢袄的点拨提醒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两者并不冲突。
斩情与谢袄的单聊,不是在离间谢骄谢袄的关系,她只是发现问题,指出问题,并希望处于弱势的谢袄能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