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重裘守夜,那二人却各有心事,不曾入眠,飞锡索性走上前去替他守,重裘只摇摇头叫他去睡,翠罗衫听到动静也爬起来,三人对望,难得一笑。
“我还有个弟弟。”重裘率先开口,没等飞锡反应,又接着说:“就知道他活着,不知道在哪,不知道做什么营生,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上一面。”翠罗衫听他言语遂走到一角坐下,支刀背对二人,飞锡见她如此也走到一角依样坐下,三人呈鼎脚之势以待来客。
重裘的故事继续讲:“家里五口人,三个都是小子,我行二,那一年闹饥荒,易子而食,爹要把小弟换出去,我娘不忍心,就把他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临走前,他抓着我不放手,扯下我一片衣角,后来娘又卖了我,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入楼后有人找上我,给我看那块布条,我才想起来还有个弟弟,我回去过,人都没了,方圆十里除了鸟雀野兔,再没活物,连是哪一家我都认不出来。到了那时候也就不想恁多了,只要他还活着,总好过我自己一个人,说来也怪,不知道的时候也活得好好的,知道了,心里就刺挠得慌,活得也在意些,我得活着啊,他走的时候浑身就剩一把骨头,饿得哭不出声响来,现在长大了不知道成个什么样子。”说着将块布条从怀里掏出,抛在翠罗衫眼前,玩笑似的开口:“不是说寻影追踪一项你从无败绩吗,如今这人我找不着,翠罗衫,你不陪我找找?”
翠罗衫把手中石子随手扔进林里,拾起那块布摸了摸上面半副纽绊,咧嘴笑笑,夸下海口:“这个还不容易,找不着我自毁招牌。”那石头打在树上,登的一声弹开,惊动三两寒鸦。
手里的梳子摩挲的发热,飞锡将它抵在额上梳了鬓边碎发,等那乌鸦停住了梢才开口:“我啊,在宣城碰见个人,唉,想来,是看走眼了。”说完扭身将木梳递到翠罗衫手中,传了一圈,又小心收在怀里,“那年盯梢,几夜没合眼,正犯困,巷子里来了个卖花的,他打开一扇冲着巷子的窗户和卖花那丫头做买卖,我才知道原来那儿有一扇窗,我的人跟丢了。后来又路过那儿,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敲了他的窗户,后来他说他开窗见是个生人,吓了一跳,可还是做了我的生意,一堆小玩意儿里我勉强挑了把梳子,他包好了递过来,一双手白净纤细,就是刻刀拿得新伤叠旧伤。好几年,只要到宣城去,都敲他的窗,买卖做得多了也就不怕我了,又一年,遭了伏没处去。”说到这,没忍住咧嘴笑了一声,又说道:“从他窗户跳了进去,喝了几天清粥,那时候就想这挨刀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等我攒够了钱,买辆马车带他走,走到牛羊成群的地方,杀了羊天天替他搽羊油,再也不让他添新伤……哎呀,也不知道,这辈子他还有没有这个福气,我啊,还有没有这个福气。”
轮到翠罗衫,场子颇冷了些时候才听她苦笑,“你俩的事,都有盼头,我的不一样,没得救。”说着蜷蜷腿,换了个姿势,“有一年逃命,还带着我那表哥,他自小锦衣玉食,我们刚到破庙那晚就病倒了,浑身滚烫,我们没钱粮,也就没有看病抓药一说了,那时又有官司在身,不能抛头露面,全靠着我在食肆里偷偷捡些吃剩的渣滓,活得阴沟老鼠一般,有天在地上捡到个铜板,就一头扎到医馆里,想着好好求求人家,抓付药渣也是好的,结果被打了出去,回去的路上看到有个风水摊卖符水,三文钱一碗,说是包治百病,我求了好久才一文钱买下,记得那天开心得不得了,一路护着碗端给他喝下,他喝了大半,睡了会竟猛地惊醒,吐出口血水来,一下子没了气息,我怕极了,出去找大夫,却碰上了官府来锁拿我们的人,一路跑,跑到河边,穷途末路,就一头扎了进去。那年我十岁,他也才十三,就断送在我手上,呵,想来我还真就是吃这碗饭的,只是可惜了这小秀才骈四俪六,锦心绣口,也对不起他爹娘,养我一场,到头来……”
那两人听了这桩故事也默了许久,最后还是重裘先发了声,拍拍她肩膀,讲些奇人异事把话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