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停颠簸,对面座位上的金发年轻人快乐地笑个不停,深色头发的邻座平复了一下呼吸,注意到同车的女士并未完全放松下来的表情,于是用手背拍打了一下身边人的手臂。多利亚纳这才停下了笑,她捋了捋被树枝刮破的袖口,手肘支在大腿上稍稍将上半身前倾凑近了对过的伊凡杰琳:“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你又把对你说三道四的人骑马逼得跳进泰晤士河里了吗?”
“是因为教家里的女佣识字写字。”海文森接过了问题,对此伊凡杰琳默认地压了下嘴角。
多利亚纳扭头看向了对方,眼睛里充斥着童叟无欺的纯粹困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女佣的工作里没有要识字写字的部分吧。”
“为了她之后能到城里找到工作,幸运的话,也许当个抄写员。”伊凡杰琳扯出一截勾在头发里的小树枝说。
“何必那么做呢?那大概不会比在你家工作更安逸,也不见得会有更好的待遇。”
马车驶向伦敦近郊,经过一段石子路时狠狠颠起,金发年轻人说话险些咬到舌头,她这才老实地靠回座位里。伊凡杰琳对待她的发言十分平静,豪不意外的模样,就连海文森也稍稍摇了摇头。
“当然,我们不像令尊,绝不会对你做的决定发表意见,不然我们也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爬窗户把你从禁闭里解救出来啦。”
车平稳了些后,多利亚纳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她语气轻快,好像在吹嘘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伯爵的女儿没有捧场地接话,反倒露出了一丝看上去有些自嘲的笑,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更多的是轻蔑甚至怜悯。
“你还是不明白……”伊凡杰琳轻叹道,“当然,那不重要。”
多利亚纳的神情困惑起来,除了困惑却似乎没有别的什么,并没有多少刨根问底的好奇。人类的情感并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何况她自认为活过的年岁远比伊芙和海文森长太多,经验和见识总是越多越宝贵的。
马车强烈地颠簸了一阵,她没坐稳,被猛地弹起来,脑袋几乎撞到车厢顶。这莫名让伊凡杰琳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接着她终于放松下来了似的笑出声来。
……
“是你们先残忍地伤害了那么多人,但你认为我们应该多为你们着想……”伊诺千提咽了口唾沫,他有些恍惚,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质问还是单纯地学舌。
“我最恨和该恨的人都不在了,”法蒂玛答非所问般轻飘飘地说道,声音越发轻飘,听起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没有看对方,把玩着一只匣子,“我还是愤怒着,期待找到应该为此受到惩罚的人……”
她接着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是在斟酌用词:“我环顾四周,认为所见每一个生活安乐之人所得的一切都是践踏在我——或和曾经某一个我相似之人——所经历过的自愿或被迫自愿的牺牲之上而来,因此即便他们只是与世无争地生活着,我也无法克制地愤愤不平。但我同样清楚他们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法规,没有主观地、直接地伤害过我或者是任何人,理智告诉我没有人应该为自己合乎法律道德地得来的东西付出代价……但我的愤怒呢?我的痛苦呢?我千百遍经历钻心刺骨的伤痛和死亡终于等到获得力量的一天,难道就只是为了被告知我是时候温柔地原谅一切了吗?”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情绪古怪地过于平静,语气中甚至浸透着通情达理,连续的问句听上去更像是陈述,反而令人有些毛骨悚然。这片刻中她似乎在等待回答,也像是在思忖着,接着她用更郑重些的口味补充道:“你认为这样对我来说公平吗?”
如梦初醒般,大科学家抬头看向了她。他本以为这场谈话不过是一个在投诚和发表临终遗言间二选一的机会,而此刻他却意识到自己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只要对方的言语确实真诚。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自觉地想,如果对方的确是真诚的,那她理应得到一段同样真诚的对话,而不是自己为求自保而并不那么由衷却可能更为“正确”的应答。可……他想到还没有恢复意识的瓦列里,还有……
格雷,格雷还在赶来的路上。
格雷说过她鲜少送别一个人。倘若我在她赶来前已经死去,她会为我悲伤吗?会为我感到自责懊悔吗?会用更富有情感的口吻向数十上百年后她遇到的人讲述我吗?
他没有恍惚太久,开口说出了自己瞬间打好了腹稿的话。
……
“我们结婚吧。”
多利亚纳说出这句话,伊凡杰琳长久地哑口无言——并非说不出拒绝的话,而是先前口中长期咬着防咬舌器具而几乎下巴脱臼。她感到一丝过于滞后的崩溃,平日里她能够不留情面地对任何人说出拒绝的话,但这次唯一一次做不到,竟然是因为自己连下巴也没法自如地合上。
而眼前多利亚纳用几乎能透出爱意的同情眼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将刚替她取下的抗咬舌器具扔到一边,抬手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让她能将嘴合上。接着金发年轻人重复道:“我们结婚吧。”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主意,眼睛里透着期待。没有马上得到伊凡杰琳的回答,因此她自顾自地接着解释道:“我们结婚了,我就可以做主,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你可以去读书、工作、做你想做的事。我有爵位,虽不如你家世显赫,但也不是远配不上的程度。最主要的是,你父母谈到想给你做的手术,如果我们结婚了,那我就可以替你否决。到那时,你会完全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