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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池那边心力交瘁,谢袄这边也强不到哪里去。
被暴力丢出老远的谢袄正在爬火山。
爬吧,一爬一个不吱声。
“火焰在往一个地方汇聚,这么大的动静,是师兄弄出来的吗?”谢袄一边感知地火流动的方向,一边用问心湖水打湿细布,包裹住裸露的肌肤。
火焰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谢袄每走一步,脚心便传来灼伤的痛感。谢袄的灵力总量比不得谢骄等人,为了保持体力,她不得不走走停停,稍作歇息。
渴到极致,谢袄咽下一小口问心湖水解渴,她看着一望无际的火海,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身侧,顿感孤独。
“我似乎,不习惯一个人了。”
谢袄呢喃。
谢骄,两位师傅,简繁华,秋池,严范姐弟……不知不觉间,谢袄已经认识了很多人。
时光荏苒,她不在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和从前不同了……是吗?
身边人来人散时,谢袄从未深究她的真心,此刻孤身一人,反倒给了她理清思绪的机会。
我在乎的到底是谁?
有个不愿深想的难题一直盘踞在谢袄心间,她无法拔除它,只能任由它放肆生长。
哥哥,师兄,她在乎的是哪一个?
谢袄无法逃避,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的哥哥,抛弃了她,让她沦为货物,她的师兄,拯救了她,让她再次拥有为人的机会。
二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谢袄偏偏无法下定论。
谢袄觉得自己可笑,都到了这个地步,她的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吗?他将她舍弃,她却还想着他……人心,真是团难以琢磨的血肉。
谢袄感知到了谢骄留下的痕迹,那是他和她定下的暗号,只有他们两人知晓。谢骄对谢袄有着毫无保留的信任,那是种可贵的品质,谢骄将它向谢袄倾斜。
谢骄对谢袄的好毋庸置疑,他总能察觉到谢袄的情绪变化,适时让谢袄开心起来。谢袄知道,谢骄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没有感知天赋的他,想要捕捉到情绪的流向,唯有用心。
谢骄一直在看着谢袄,他观察她。因为在他心里,她很重要。
*
谢骄跟谢袄谈心时,提过一个概念,叫“无条件的爱”。
这种爱单向,不求回报。想要达成它,需要倾注人本身意志坚定,不会轻易动摇。
谢骄提到这个概念时,和谢袄谈论的是“母亲”。
谢骄说,他没有母亲。
他说,书上说,母亲的爱是不求回报的。
他说,我不信,可我又希望这种爱存在。
谢骄有时候拿捏不准谈话的分寸,他总会在谢袄面前,展露他的脆弱。
最初,由于救命之恩,谢袄半自愿半强迫自己理解谢骄,哪怕他说的话在她眼里是天真的,“愚蠢”的,她也去接受。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谢袄难以控制她情感的转变,她一边“顺从”谢骄,一边心想,他怎么这么幼稚。
无条件的东西从不存在,万事万物都有价码,谢骄看着聪明,怎么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
有一段时间,谢袄会觉得谢骄“很可笑”,这种无法控制的恶意产生时,谢袄觉得她很可怕。那时候谢袄十三岁?她的身体在发育,来了月事。在一个疼痛的晚上,她对谢骄,对她的救命恩人产生了恶念。
谢袄感到一阵胆寒,对自己。
她痛苦的发现,她早就失去了善良,骨子里也并不顺从。她对外展露的真实,不过是另一重的虚假。
或许,她从未感谢过谢骄。她以救命恩人标榜谢骄,不过是为了把她“绑”在谢骄身上罢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报答你。怎么报答呢?当然是跟在你身边了。
可她跟着谢骄,谢骄有获得什么好处吗?
自和谢骄相遇起,除了最初的换血,谢袄什么都没为谢骄做。
她跟在谢骄身边,唯一获利的只有她自己。
那是一个难眠的晚上,谢袄横竖睡不着,穿衣出门,正巧遇上了同样睡不着的谢骄。
谢骄:好巧。
那是修行开始的第三年,他们该很熟悉,但谢袄清楚,她对谢骄的心远不像之后那么亲近。
许是谢袄的脸色太难看,坐在秋千上的谢骄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默默走开了。
谢袄以为他回去睡了,也没管他,自己坐上了秋千,开始晃荡。
谢袄没晃一会,谢骄又回来了,他用火钳夹着一只土罐,手里拿着碗筷。谢骄围着石桌转了一圈,将土罐,碗筷放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谢袄。
谢袄当时肯定不会说:你有事吗?
她还是很礼貌的:师兄,你饿了?
谢骄:嗯……不饿。
谢袄:那师兄这是?
你吃。
谢骄语速很慢:你该补补。
谢袄来月事的事没告诉谢骄,也没告诉两位师傅。谢袄回忆木车上的姐姐是如何教她的,自己去山下处理好了一切。
谢袄行事迅速,她自信谢骄他们不会知道。
可看着谢骄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谢袄又不确定了。
她喊住谢骄:师兄,这是你煲的?
谢骄点头:我出的力,师傅出的钱。
谢袄:怎么想着煲汤?
他们的伙食不算差,但也没细致到煲汤的程度。
谢骄还是那句话:给你补补。
谢袄皮笑肉不笑:我又没受伤,补什么?
谢骄支支吾吾不说话。真难为他,一个从不让人话落空的人,竟然被谢袄盯得不敢说话。
谢袄没有那么多顾虑,她不是深闺淑女,不怕他人目光。
她问谢骄:你怎么知道我来月事了?
谢骄尴尬起来:我……不知道啊。
谢袄:那你特殊照顾我?
煲汤的事,怎么叫特殊照顾。
谢骄开始辩解,他反驳别人的样子很有趣。
谢袄不跟他周旋,还是问:你怎么知道?
谢骄见她坚定,说:我看见的。
谢袄盯着她。
谢骄忙道:别误会,我没偷偷跟着你。我说的看见,是看见你这两天洗衣服特别勤,我们最近在学符咒,衣服不常脏,你洗的这么勤快,肯定有原因。
至于什么原因,结合师妹你的年龄……不难猜到。
谢袄对谢骄服气了,他居然会注意她洗衣服的次数。
谢袄心情微妙:师兄,你这么注意我?
谢骄:会很奇怪吗?
谢袄:嗯……有点怪?我以为我藏的很好呢,结果师兄早知道了。
谢骄:我也不是每天跟着你啦!我会发现,也是因为这几天师妹你的情绪波动比较大。我本来以为是学习压力比较大,但后面发现不是……
谢骄解释的样子,挺傻气的。
谢袄一边惊讶,一边好奇:你买东西,师傅给钱,师傅他们也知道了?
谢骄:!
他解释:不,师傅他们不知道。师傅给我钱,是看我买的乌鸡不错,让我再多买两只回来炖汤,跟师妹你没关系。我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师傅他们的,这是师妹你的隐私啊。
看谢骄的样子,要不是谢袄直言,他八成会装不知道。
看着眼前软烂入味的汤,以及给她盛汤的谢骄,谢袄一时无话可说,她察觉她不是个好人,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再不好,也不能烂掉,她得确定她想怎么对谢骄。
如果是单纯的利用,那谢袄得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了,她可以保持原状,稀里糊涂和谢骄把日子过下去。
但要是其中夹杂一份真心,谢袄对谢骄有那么一丝丝真感情……她就该做出改变,像谢骄那样,把目光试着放在他身上。
无条件的东西从不存在,万事万物都有价码。谢袄信奉这一原则,那她也该清楚谢骄给出的注视价值几何。
谢袄喝下一口汤,嗯,味道一般,和她想的一样。
可谢骄愿意为她花心思这件事,价值远超鸡汤本身。谢袄可以不喜欢鸡汤的味道,但她不能视这份心意如无物。
谢袄想,她还是期待他人的关心与爱的。
她无法理解谢骄所说的“无条件的爱”,但她可以还给谢骄“有条件的爱”。
或许她给谢骄的永远无法与谢骄给她的持平,但谢袄不觉得羞愧,因为她不是谢骄,谢骄能付出十,是因为他有十,谢袄付出一,是因为她只有一。
谢袄想明白了,继续直白说话:师兄,若我对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会失望吗?
谢骄:欸?欸?失望?为什么?
谢骄迷惑:师妹你本来就没有义务要对我好啊。
谢袄:那你说无条件的爱?
谢骄:欸?欸?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谢骄震惊,慌乱,解释:师妹,你别误会,我当时提这个没有别的意思,我当时就是感性,文艺了一把,我没想用这一套要求你,我就是……脑抽,我当时脑子不清醒,我、我……
谢骄说不下去了。
谢袄:所以,你就是说说?没有当真?
谢骄语气虚弱:欸…欸……怎么说呢,也不是没有当真,只是,只是……无条件的爱这种概念,听起来……会很傻吧。
谢袄不是故意的,她下意识接话:你也知道呀。
然后,谢袄收获了脸红的谢骄一枚。
谢骄捂着脸,嘟嚷:也不必这么诚实吧。
但真的很有意思啊。
谢骄露出的羞怯、尴尬、动摇,都让谢袄离他更近了些。谢袄看着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谢骄,忽的笑了,大概是她的心态变了吧。
她想理解谢骄,想向谢骄敞开心门,所以谢骄在她面前展露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谢骄很可爱。
谢袄这么想,也这么说:师兄,你有时候挺可爱的。
谢骄:……是吗?我在你眼里是可爱型的?
谢袄: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可爱?
谢骄:欸…这样吗……
谢袄:嗯。
那,就可爱吧。
谢骄看起来很难认同,但为了让谢袄高兴,他还是接下了可爱的评价。
*
再回想起那一夜,谢袄还是觉得,作为师兄的谢骄真的很可爱,他很笨拙,也不通人情,但他愿意为了重要的人去学习,去进步——这样的谢骄,想通了的谢袄很难拒绝他,更不用提舍弃他。
他已经在谢袄心里了。
所以李四屠隐晦告知她谢骄命不久矣时,谢袄选择为谢骄争一条生路,她希望谢骄活下去。十年、二十年,对他、对她而言都太短了。
谢袄想,至少要活到寿终正寝的岁数吧。她还想着等谢骄老了,在他耳边念叨他年轻时的糗事呢。
“哥哥,已经死了。”
但师兄,还活着。